余音

老周的收音机又坏了。

这回是彻底的哑火。拧开关,只有电流嘶哑的喘息,像垂死者的喉音,在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胸腔里来回摩擦,榨不出一丝人声乐曲。

他枯坐在天井那张被岁月磨出木筋的旧竹椅上,对着收音机发愣。梅雨季刚过,午后的阳光带着湿重的水汽,穿透瓦檐间蛛网的封锁,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切出几块昏黄的光斑。空气里浮动着老房子特有的霉味,混杂着角落里防潮石灰粉的涩气。

一只黄猫悄无声息地跃上对面窗台,绿瞳瞥了他一眼,又懒懒眯上。

老周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粗大关节的手,小心翼翼地将收音机后盖的螺丝一颗颗拧下。动作迟缓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。零件被一一取出,排列在脚边一张摊开的《新民晚报》上。电容、电阻、线圈……像是进行一场庄严的手术。

女儿小芸的电话就是这时闯进来的。铃声尖锐,突兀地撕破老宅的沉寂。

“爸,晚上家明领导请吃饭,商量婚事细节,那边家长也来,你一定得到啊!六点半,悦来酒楼牡丹厅,别又忘了!”女儿的声音像上了发条,又快又急,背景音里有嘈杂的车流声。

老周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没离开那些零件。

“听见没?这回千万别迟到!上次跟张姨吃饭你就……”小芸顿了顿,语气放软些,“家明爸妈是体面人,咱们得给人留个好印象。我五点过来接你,换那件新买的衬衫。”

电话挂了。老周握着话筒,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忙音,才慢慢搁回去。

他抬眼望了望天井上方那片四方的、被屋檐框住的灰蓝天色,半晌,重又埋下头,拿起万用表,颤巍巍地去测一个烧得发黑的电容。

五点过十分,小芸的高跟鞋声急雨般敲进天井。

“爸!你怎么还没换衣服!”她一眼看见摊满一地的零件和报纸,还有父亲身上那件领口磨破的旧汗衫,声音瞬间拔高,“这破收音机你又捣鼓它干嘛!跟你说一百遍了,买个新的不行吗?”

老周没抬头,像是没听见,用小刷子仔细清理着波段开关里的积尘。

“爸!”小芸抢上前,几乎要跺脚,“来不及了!快收拾一下!”

老周终于抬起眼皮,混浊的眼睛看了女儿一眼,慢吞吞地说:“就好。这个点……‘戏曲专场’该开始了。”

“什么戏曲专场!谁还听收音机啊!”小芸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刷子,声音带了哭腔,“我求你了爸,家明和他爸妈都已经出发了!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为我着想一次?”

老周看着女儿急得发红的眼圈,沉默了片刻,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涣散的目光,慢慢聚拢起来。他缓缓站起身,佝偻的背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
“好。”他说,“我就换。”

小芸推着他进里屋,嘴里飞快地叮嘱:“衬衫在床头,新的那条裤子,皮带系上……头发也弄弄,乱糟糟的……”

老周像个木偶,任女儿摆布。换上新衬衫,布料硬挺,摩擦着他松弛的皮肤,领口束得有些紧。他看着镜子里的人,灰白头发梳得勉强整齐,新衣服裹着一个僵硬陌生的躯体,只有那双眼睛,依旧盛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恍惚。

小芸匆匆收拾好工具和零件,连报纸一起卷起,塞进角落一个木箱。“快走快走!”她拉着父亲的手臂往外走。

老周被女儿半推半拉着走出堂屋,经过天井时,他的脚步顿了一下,回头望了一眼那只重又跃上窗台的黄猫。

猫也正看着他。

悦来酒楼灯火通明,晃得人眼晕。包厢里冷气开得足,激得老周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
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,照得锃亮的餐具晃眼。巨大的圆桌上已经坐了不少人。未来亲家公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,西装革履,声音洪亮,正挥舞着筷子谈论着什么项目的投资回报率。亲家母珠光宝气,笑容标准,眼神锐利地扫过刚进来的老周和小芸。

家明连忙站起来,笑着打招呼:“叔叔,小芸,你们来了。爸,妈,这就是小芸的父亲。”

小芸脸上堆起完美的笑,暗暗掐了一下父亲的手臂,低声道:“叫人啊。”

老周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:“……好。”

“周老哥看着就是实在人,不像我们,整天瞎忙。”亲家公哈哈笑着,示意他们坐。

杯觥交错,菜肴琳琅满目。服务员穿着挺括的制服,悄无声息地穿梭倒酒布菜。话题在房价、股市、孩子的未来、酒店的档次、蜜月旅行目的地之间跳跃。声音嘈杂,笑声朗朗,每个人都在说话,却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

老周缩在他的座位上。新衬衫的领子像一道枷锁,勒得他呼吸不畅。他努力想听清别人在说什么,那些词汇钻进耳朵,却难以在脑海里组成有意义的意思。像隔着水听雷。

他面前的骨碟很快堆起了小山。小芸在桌下轻轻踢了他好几次,他才意识到该转动桌面敬酒。他笨拙地举起杯,白酒辛辣的味道冲进口腔,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。

亲家母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,笑容淡了些:“周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?听小芸说,喜欢摆弄些老物件?”

老周放下酒杯,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捻了捻,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灰尘。“修……修收音机。”他声音沙哑。

“收音机?”亲家公挑眉,像是听到了什么古董词,“现在谁还听那个?都是蓝牙音箱,智能语音助手了!老弟,得跟上时代啊!”

众人都笑起来。

老周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,想挤出一个笑,却没成功。他低下头,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,那里面扭曲地映着头顶刺眼的水晶灯。

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夏夜,闷热无风。他和妻子躺在竹席上,枕边那台旧红灯牌收音机里,正咿咿呀呀地放着程派《锁麟囊》。唱腔婉转,如水波流淌,驱散了暑气,也抚平了白日里的疲惫。女儿蜷在他们中间,呼吸均匀,睡得正香。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好,暗香一阵阵飘进来……

那股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气味,仿佛穿透了时空,幽幽钻进鼻腔。

他猛地吸了一口气。

“……爸?”小芸担忧地看过来。

老周回过神,发现一桌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。亲家公举着杯,似乎正要跟他说话。

“周老哥?”亲家公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。

老周怔怔地看着他,张了张嘴,却发出一个奇怪的、像是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嘶嘶声。

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
小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。

“呃……”老周喉咙滚动了一下,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,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:

“……信号……不好。”

亲家母手里的勺子“当啷”一声碰在碟子上。

回程的出租车里,死一样的沉默。

车窗外的城市霓虹流淌,光怪陆离。小芸紧紧靠着车窗,脸扭向外面,肩膀微微颤抖。

老周看着女儿紧绷的侧影,手指蜷缩起来。他想说点什么,嘴唇嚅动了几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车厢里只有电台主持人毫无感情的絮语和引擎的嗡鸣。

到了老宅巷口,小芸几乎是立刻推门下车,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。

老周付了钱,慢慢跟在她身后。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忽前忽后,却始终隔着一截距离。
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走进漆黑寂静的天井。清冷的月光替代了午后的暖阳,洒在那些青砖上。

小芸猛地转过身,眼泪终于决堤。

“为什么?你告诉我为什么!”她声音发颤,带着哭腔,“你就不能……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,正常一点吗?聊聊天气,说说新闻,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行!为什么非要……非要那样!”

老周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佝偻着背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
“你知道我有多难吗?家明妈妈那个眼神……我……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!”小芸哽咽着,“你就想着你的破收音机!它比我还重要吗?它能给你养老送终吗!”

“它不是破收音机。”老周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,打断了小芸的哭诉。

小芸愣住,脸上还挂着泪珠。

老周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,月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。他走到墙角,打开那个木箱,拿出那台散了架的红灯牌收音机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。

“你妈走之前,”他声音低沉,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,“最后那段日子,下不了床。它就放在床头柜上。”

“她睡不着,疼得厉害的时候,就让我打开它。听着里面的戏,听着新闻,听着音乐……才能稍微眯一会儿。”

老周用粗粝的手指,极轻地抚摸着收音机外壳上那道深刻的划痕,眼神变得遥远而温柔。

“这道口子,是你三岁那年,非要爬上去拿糖,把它碰到地上摔的。你妈为了接住它,膝盖磕青了一大片……她却先抱着它,哄吓哭的你。”

他抬起眼,看着女儿,混浊的眼睛里有点点微光。

“它里面……不光是零件和电路。”

“还有你小时候趴在这旁边听《小喇叭》的声音……有你妈跟着里面哼歌的声音……有下雨天,咱们仨挤在屋里,听评书连播……”

“这些声音,”老周的声音哽了一下,他用力吸了口气,“这些声音,得有人留着。它们没地方去。”

小芸呆呆地站着,脸上的愤怒和委屈一点点褪去,只剩下一种茫然的空白。她看着父亲,看着那台残破的老旧机器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们。

月光如水,静静流淌在父女之间,沉默无声。

许久,小芸抬起手,慢慢擦干了脸上的泪。

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转过身,慢慢地走向里屋。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疲惫。

老周依旧捧着那台收音机,站在原地,如同一棵枯守的老树。

夜风吹过天井,带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。不知谁家窗口,飘出一缕极细微的、断断续续的戏曲唱腔,被风扯得七零八落,听不真切。

老周侧耳听着,一动不动。

仿佛在调一个看不见的旋钮,试图从那一片嘈杂的虚空里,捕捉那一丝早已消散的余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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