替身回路

雨砸在“赛博格伦”诊所的霓虹招牌上，淌下蜿蜒污浊的水痕。光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破碎、流淌，像打翻的调色盘，混杂着悬浮广告车刺耳的电子嗡鸣和人群麻木的喧嚣。空气里一股臭氧、廉价合成香料和若有似无的腐烂甜腻气味。

李琟竖起外套领子，推开那扇沉重的、沾满指纹污渍的合金门。门内外的世界仿佛被切割开，喧嚣被陡然压低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、被过度消毒水气味包裹的寂静，底下埋藏着细微而不祥的机械运行嗡声。

前台后面坐着的不是活人。一个精致的合成面孔，皮肤质感近乎真人，但眼球转动时缺乏微妙的震颤，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却毫无温度。
“欢迎光临赛博格伦。请问有预约吗？”电子合成音平滑得令人不适。
“找老罗。”李琟的声音沙哑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。
合成面孔的眼珠闪烁了一下淡蓝微光。“罗医生正在会客。请稍候。”

等候区冰冷的金属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。一个男人不断神经质地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机械义肢，接口处的皮肤红肿不堪；一个女子眼神空洞，怀里抱着一个旧式布娃娃，娃娃的胳膊不自然地反拧着。没人说话，只有那个摩挲义肢的轻微摩擦声，和不知从哪个通风口传来的、规律的低频振动。

李琟没坐。他走到角落里，看着墙上光洁如镜的面板，那上面模糊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样子：脸色苍白，眼窝深陷，胡子拉碴，外套皱巴巴。和记忆中那个在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、眼神锐利的自己，判若两人。

一年了。整整一年。

内侧一扇门滑开，一个用宽大兜帽衫遮住头脸的人快步走出，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诊所大门。带进一丝外面潮湿冰冷的空气。
“李琟先生？”合成面孔转向他，“罗医生请您进去。”

里间的办公室更加逼仄，几乎被各种过时的二手医疗设备和闪烁的指示灯堆满。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，混杂着烧灼的电路板和某种金属腥气。一个矮壮的男人正背对着门，弯腰在一台老旧的离心机后面捣鼓着什么，嘴里骂骂咧咧。

“妈的……又是接触不良……这破玩意儿早该进博物馆……”
他听到动静，直起身，转过头。是罗秉文，但比李琟记忆里苍老了许多，头发灰白，眼袋浮肿，脸上多了几道深刻的皱纹，唯有那双眼睛，依旧透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、警惕的精明。他穿着一件沾着不明污渍的皮围裙，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黑了尖端的电烙铁。

看到李琟，他愣了一下，随即把电烙铁扔在工作台上，发出“当啷”一声响。
“操。真是你。”老罗扯下油腻腻的手套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，“我还以为那破AI又识别错了。”
“好久不见，老罗。”李琟开口。
“屁的好久不见。”老罗上下打量着他，眼神锐利得像刀，“你他妈看起来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。怎么找到我这儿的？”
“打听的。都说你这儿……‘手艺’最好，而且不问来历。”
“少他妈拍马屁。”老罗嗤笑一声，走到一个小冰箱前，拿出两罐合成啤酒，扔给李琟一罐，“‘手艺好’？老子是没得选！要不是当年那档子破事，老子现在该在‘创生’医疗总部喝咖啡，而不是窝在这鬼地方给黑户和瘾君子装来路不明的二手义体！”

他砰地打开拉环，狠狠灌了一大口，泡沫溅到他胡茬上也不擦。
“说吧，大名鼎鼎的李博士，叛出‘创生’，卷走他们最尖端项目核心数据的天才，跑我这老鼠洞里来干什么？总不会是找我叙旧吧？”他盯着李琟，眼神里没有丝毫旧谊，只有赤裸裸的审视和怀疑。

李琟捏着冰凉的啤酒罐，指尖感受到罐身的潮湿。他没有喝。
“我需要一个‘替身’。”他声音干涩。
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只有旁边一台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的、单调的滴答声。

老罗脸上的讥讽慢慢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恐惧。
他慢慢放下啤酒罐，走到门口，确认门关紧了，又抬手在门边一个不起眼的按钮上按了一下。一层极细微的屏蔽电场嗡鸣声弥漫开来。
“你他妈疯了？”他转回身，压低了声音，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“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？‘创生’把他妈那东西列为最高禁忌！所有相关研究数据都被彻底销毁！私下制造和使用‘替身’，被抓住可不是坐牢那么简单！是彻底‘净化’！”

“我知道。”李琟迎着他的目光，“我必须这么做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老罗逼近一步，几乎是在低吼，“你他妈从‘创生’偷了‘星火’，成了全城通缉的要犯，不好好躲着等风头过去，跑来作这种死？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
李琟沉默了一下，垂下目光，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。“小诺……需要一笔钱，很大一笔钱。她的病……常规疗法已经没用了。只有‘彼岸方舟’的基因重塑项目有一线希望。”
老罗愣住了，脸上的怒容僵住，慢慢变成一种复杂的表情。“……小诺她……”
“时间不多了。”李琟抬起头，眼里是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绝望，“‘替身’是唯一能快速搞到那么多钱的办法。让他替我去做那些‘工作’，最危险、报酬最高的那种。我必须……”

“你他妈真是……”老罗张了张嘴，想骂什么，最终却没骂出口。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，“就算我他妈肯帮你……‘替身’不是换个脸那么简单！它需要最顶级的生物凝胶基质、神经映射编辑器、还有……还有他妈的‘星火’核心来驱动！那些东西早就被……”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，猛地瞪大眼睛，难以置信地盯着李琟。
李琟没有说话，只是缓缓从外套内侧贴袋里，取出一个银灰色的、比拇指稍大的金属密匙。表面没有任何标识，只在尾端有一个极细微的呼吸灯，正散发着幽蓝的、规律的光芒。

老罗倒吸一口冷气，像是见了鬼一样猛地后退一步，后背撞在堆满工具的工作台上，发出哐当乱响。
“……‘星火’……”他声音发颤，“你他妈……你他妈真的把它带出来了……‘创生’会发动所有力量追杀你到宇宙尽头！”
“所以更需要‘替身’。”李琟握紧密匙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，“帮我，老罗。只有你能完成最后的神经缝合和意识映射。报酬……‘星火’的数据，完成后可以复制一份给你。”
巨大的诱惑和极致的危险在老罗眼中疯狂交战。他的脸色变幻不定，呼吸粗重。房间里只剩下屏蔽电场低沉的嗡鸣。

良久，他猛地一拳砸在工作台上。
“操！”他骂了一句，不知道是骂李琟，还是骂自己。
“……基质和编辑器呢？”他声音沙哑地问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“搞到了。”李琟从随身的旧背包里，取出两个沉重的小型金属容器，放在工作台上，“‘黑市’搞来的，纯度可能不够，但够用了。”
老罗看着那两个容器，眼神像是看着两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。他最终颓然叹了口气。
“妈的……老子迟早被你害死……”他抹了把脸，重新戴上手套，眼神变得决绝而专注，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顶尖的生物机械工程师。
“脱衣服，躺上去。”他指着一张锈迹斑斑但看起来功能完好的医疗椅，“过程会……很疼。妈的，是非常疼。‘星火’接入神经中枢，可不是打针吃药。”

李琟依言躺下，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他看着老罗拿起一系列闪烁着寒光、结构精密的恐怖器械，看着那银灰色的密匙被插入一个接口，幽蓝的呼吸灯闪烁频率开始加快。

当那冰冷的针尖刺入他颈后的神经接口时，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爆开，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大脑，撕扯每一根神经纤维。

李琟的指甲死死抠进医疗椅的皮革里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嘶吼。视野开始扭曲、破碎，染上血红。剧痛中，他仿佛又看到女儿小诺躺在病床上，瘦弱苍白，对他虚弱地微笑。

“……爸爸……别哭……”

剧烈的能量沿着管线奔涌，灌入工作台另一端，那具在透明培养舱中逐渐成型的、与他别无二致的苍白躯体。

嗡鸣声、电弧闪烁的噼啪声、老罗紧张的咒骂声、他自己无法控制的痛苦呻吟……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，越来越远。

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，他最后看到的，是培养舱里那个“自己”，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……颤动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