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记忆提取师

酸雨永无止境地冲刷着“烬城”扭曲的金属骨架，将锈色和污垢从高耸入云的建筑残骸上冲刷下来，汇入下方泥泞不堪的街道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开，如同溃烂的伤口，广告全息影像因信号干扰而扭曲变形，嘶哑地叫卖着廉价的感官刺激和来路不明的基因改良剂。空气里混杂着雨水铁锈味、油炸食物的腻味，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电子元件过热的焦糊味。

陈的诊所就窝在这片混乱的底层，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陈旧零件。门牌上的“记忆诊疗”字样早已褪色，只有熟悉门路的人，才能从那扇毫不起眼的、沾满油污的合金门后，找到这座城市或许最后一位不需要官方许可的记忆提取师。

诊所内是另一番天地。拥挤，但不杂乱。过时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，指示灯如同呼吸般明灭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和一种奇特的、类似于旧书和臭氧混合的气味，勉强压住了从门缝渗进来的城市腐臭。墙壁上贴着隔音海绵，吸收着内外的嘈杂，只留下仪器运行的低吟。

陈穿着一件领口磨得发白的深色工作服，正俯身在一台庞大笨重、却擦拭得锃亮的记忆提取仪前，进行着最后的校准。他的手指修长稳定，动作精准得近乎刻板，眼神专注，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台布满旋钮和线缆的老旧机器里。只有眼角细微的纹路和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，透露出他早已不再年轻。

仪器正中的颅腔接口支架空悬着，等待着今天的“客人”。旁边一个透明低温箱里，一排空白记忆芯片在冷光下闪烁着诱人的、未书写的纯白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诊所的合金门被推开，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和外面街道的喧嚣。

一个男人侧身挤了进来，立刻反手将门关上，隔绝了内外。他穿着宽大的防水外套，兜帽拉得很低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薄唇。水珠从他湿透的衣角滴落，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
他站在那里，没有立刻上前，肩膀微微耸起，像一头受惊的野兽，警惕地打量着诊所内部，目光最后落在陈和那台庞大的提取仪上。

陈没有抬头，继续拧着最后一个微调旋钮。“预约的时间是三点十五分。”他的声音平稳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，像是机器合成的语音，“你迟到了四分三十秒。”

兜帽下的嘴唇抿得更紧。“路上……有些麻烦。”男人的声音沙哑干涩，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张。

“麻烦总是很多。”陈终于完成校准，直起身，用一块软布仔细擦了擦手，这才转向来人，“尤其是在烬城。但在这里，麻烦止步于门外。这是规矩。”

他走到一个老旧的终端前，屏幕亮起，投射出幽幽蓝光。“姓名。或者，你希望用的代号。”

男人犹豫了一下，喉结滚动。“……‘渡鸦’。”声音很低。

陈在终端上输入。“‘渡鸦’。提取等级？”

“深度。”男人几乎是立刻回答，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最高深度。所有关联细节，情绪印记……全部。”

陈输入指令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。他抬起眼，第一次真正地审视这个自称“渡鸦”的男人。最高深度提取，意味着近乎刮除式的彻底清除，伴随的风险和痛苦呈几何级数增长，收费也极其昂贵。通常只有犯了大事、需要彻底抹去某个身份痕迹的亡命徒，或者被无法承受的记忆彻底压垮的可怜虫，才会选择这种方式。

“最高深度提取，协议需要再次确认。”陈的声音依旧平稳，但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冷硬，“不可逆过程。记忆剥离后无法恢复。潜在神经损伤风险百分之十五点七。强烈建议术后接受至少七十二小时的专业观察，但本诊所不提供此项服务。费用，七万信用点。预先支付。”

他报出的数字足以在中层街区买下一个舒适的居住单元。

“渡鸦”似乎颤抖了一下，并非因为价格，而是因为那句“不可逆”。他沉默了几秒钟，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。“确认。支付。”他伸出手腕，露出一个老旧但功能完好的个人终端，屏幕朝向陈。

陈拿起自己的支付终端，对接。冰冷的电子女声提示：“七万信用点，接收完毕。”

“躺上去吧。”陈朝记忆提取仪那张类似牙科手术椅的位置偏了偏头，“接口校准需要十分钟。过程中尽量保持清醒，回忆你需要提取的那部分记忆。越清晰，剥离越彻底。”

“渡鸦”脱下湿透的外套，里面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工装。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躺上那张冰冷的椅子，金属支架自动贴合他的头颈。当冰冷的凝胶头罩缓缓降下，覆盖他的额头和太阳穴时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，手指死死攥住了椅子的扶手，指节捏得发白。

“放松。”陈的声音从仪器后方传来，伴随着开关拨动的轻响，“紧张会增加皮层阻抗，影响提取精度，甚至导致不必要的损伤。”

嗡鸣声逐渐增强，仪器内部复杂的透镜组和能量导管开始发出微光。

“现在，集中你的意识。”陈的指令清晰而冷静，“回溯。找到它。”

“渡鸦”闭上了眼睛，眼皮剧烈地颤动着。呼吸变得粗重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，顺着鬓角滑落。仪器屏幕上开始出现杂乱无章的波形和色彩斑块，代表着无序的意识流。

陈紧盯着主屏幕，手指在控制界面上飞快地微调，过滤着干扰信号。“不够。再深入。锚定核心记忆节点。”

“我在……努力……”男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，痛苦显而易见。

突然，屏幕上的斑驳色块剧烈地搅动起来，然后猛地凝聚、变得清晰！

陈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
屏幕上呈现出的，并非预想中某个黑暗的交易现场、血腥的冲突画面，或是扭曲的痛苦记忆。

那是一片阳光灿烂得近乎奢侈的金色田野。

微风拂过，麦浪翻滚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几乎要穿透仪器的嗡鸣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成熟麦粒的芬芳，与诊所内消毒剂和臭氧的味道格格不入。视野远处，一座红顶的小屋静静地立在田野尽头，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。

一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画面中。她穿着朴素的亚麻长裙，赤着脚，蹲在田埂边，似乎在采摘野花。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，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。

她哼着歌。调子简单，轻快，带着一种古老的、未被城市噪音污染的清甜。

“渡鸦”的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颤抖起来，不是痛苦，而是一种无法抑制的、巨大的悲伤。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，混合着汗水，浸湿了凝胶头罩的边缘。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，像受伤的动物。

女人似乎听到了什么，停下了哼唱，缓缓回过头来——

“不！！！”男人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，试图挣扎。

“稳住！”陈低喝一声，手指猛地拉下一个闸阀，更强的抑制电流让“渡鸦”的身体瞬间僵直，但记忆的洪流已经失控！

女人的脸即将转过来的瞬间——

画面猛地扭曲、碎裂！

金色的麦田、红顶小屋、温暖的阳光瞬间消失，被刺眼的猩红警报覆盖！

【警告：检测到非法加密记忆区块！】
【警告：基因锁触发！来源：‘创生’科技——‘伊甸园’项目！】
【警告：强制读取将触发反制措施！风险等级：极高！】

冰冷的、毫无感情的合成警告音如同冰锥，刺破诊所内凝滞的空气！

陈脸色剧变，手指如飞般在控制台上操作，试图强行中断连接，剥离接口！

但已经晚了。

那记忆碎片的最深处，在那片虚假的金色田野和女人回眸的影像之下，猛地炸开一团极度刺眼的、非自然的白光！

白光中，无数0和1的数字代码如同瀑布般疯狂冲刷而下，瞬间淹没了所有屏幕！

一个冰冷、精确、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合成女声，穿透了仪器的嗡鸣和男人的呜咽，清晰地在这间狭小的诊所里响起：

“基因密钥验证失败。非授权访问尝试。根据‘创生’科技安全协议第7条第3款，启动‘净化’程序。”

冰冷的白光吞噬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