锈脑
酸雨是锈城永不更改的背景音,敲打着扭曲的金属棚顶,汇成肮脏的水流,冲刷着街道上厚厚的、混杂着油污的铁锈色淤泥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艰难地闪烁着,大多是修补义体、出售二手神经元接口和廉价合成兴奋剂的广告,光影破碎而迷离。空气里永远是那股味道:铁锈、臭氧、腐烂的有机物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工业香精味,试图掩盖一切,却只让气味更加令人窒息。
阿七蹲在一截巨大的、早已锈蚀断裂的混凝土管道里,这是他的“家”之一。他裹着一件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、过于宽大的防水布,蜷缩着,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。冰冷的雨水还是能找到缝隙钻进来,顺着他的脊椎往下淌。他听着外面街道上悬浮引擎的嗡鸣和偶尔传来的、被雨声压抑的叫骂打斗声,肚子饿得一阵阵抽搐。
他已经两天没找到像样的东西吃了。上一次“收获”,是从一具刚从污水渠里捞起来的尸体上,摸到了一个半旧的神经交互式打火机,在黑市杂货铺换了三支营养膏。那玩意儿味道像嚼湿报纸,但至少能活命。
营养膏昨天就吃完了。
饥饿像一只冰冷的老鼠,在他胃囊里疯狂地啃噬,催促着他。他必须出去,趁着雨势稍小,去那些“肥羊”常出现的区域碰碰运气——码头区的黑市交易所外围,或者那些通往中层街区、闪烁着粉色霓虹的娱乐窟的后巷。总有些晕乎乎的家伙,或者刚刚做了见不得光交易、心神不宁的人,容易得手。
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,拉起防水布的兜帽,像一只敏捷而警惕的野猫,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管道,融入锈城底层迷离的雨夜。
污水没过他破旧鞋子的鞋面,冰冷刺骨。他避开主路,在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和报废机械残骸的阴影里穿行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。
一个小时后,他几乎要放弃。雨又大了起来,街上的人更少了。就在他准备转向另一个区域时,他看到了那个男人。
男人是从一扇不起眼的、标着“生物危害”处理标志的金属侧门里出来的,那地方通常只有清理尸体的回收队才会进出。他穿着材质看起来相当不错的深色外套,但步履有些踉跄,一只手紧紧捂着小腹侧面的位置,指缝间似乎有深色的液体渗出,在霓虹灯下泛着暗光。
受伤的肥羊。阿七的心跳快了几拍。这种人是最好下手的目标,疼痛和失血会让他们反应迟钝,而且通常不敢声张。
他悄无声息地跟上,利用街角的阴影和停靠的货车作为掩护。男人似乎意识模糊,并没有明确的方向,只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,最后拐进了一条堆满废弃轮胎和金属零件的死胡同。
机会来了。
阿七从腰间抽出一根磨尖的金属管,这是他惯用的工具,不够致命,但足以吓唬人。他屏住呼吸,快速逼近,金属管尖端抵住男人的后腰。
“别动。”阿七压低声音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凶狠老成,“值钱的东西。拿出来。”
男人身体猛地一僵,缓缓转过身。兜帽下,他的脸异常苍白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,但那双眼睛却让阿七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。那不是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,而是一种……深不见底的疲惫,以及一种冰冷的、近乎非人的锐利。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。
男人的目光在阿七握着金属管、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,又落回他被雨水打湿的、稚气未脱的脸上。
“孩子……”男人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却奇异地平稳,“走开。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情。”
阿七被那眼神和语气激怒了,还有一种被看轻的羞辱感。“少废话!拿出来!”他手腕用力,金属管往前顶了顶。
男人似乎叹了口气,捂着腹部的手微微松开,伸向怀里。阿七紧张地盯着,以为他要掏武器或者钱夹。
但他掏出来的,是一个约莫拇指大小、六棱柱形状的金属物体。表面是哑光的深灰色,没有任何标识或接口,只在其中一面上,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、结构复杂的符号,像是某种扭曲的星辰或眼睛。它看起来异常精密,与锈城粗犷破烂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“拿去吧。”男人将物体递过来,眼神里有一种阿七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,“或许……对你更有用。”
阿七愣住了。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。没有反抗,没有求饶,甚至没有钱。就给了这么个奇怪的铁疙瘩?
他迟疑着,伸出另一只手去接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表面时——
胡同口突然射来刺目的白光!引擎咆哮声震耳欲聋!
“在那里!”
“别让他跑了!”
沉重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脆响瞬间打破了雨夜的沉寂!
男人脸色骤变,猛地将那个金属物体塞进阿七手里,力量大得惊人,几乎砸疼了他的手心。同时用力将他往旁边一堆废弃轮胎后面一推!
“躲起来!别出声!”男人低吼,随即转身,面对冲进来的光影和人影,他那只一直捂着腹部的手猛地扬起——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紧凑型脉冲手枪!
刺眼的蓝色光束瞬间照亮了狭窄的胡同,伴随着能量武器特有的尖锐嘶鸣和爆裂声!
阿七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缩进轮胎堆的最深处,死死捂住嘴巴,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外面枪声、爆炸声、怒吼声、惨叫声响成一片,霓虹灯光被武器的闪光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战斗结束得很快。
一声特别响亮的脉冲枪爆鸣后,一切突然安静下来。只剩下雨水滴落和某种东西燃烧的噼啪声。
浓烈的臭氧和焦糊味弥漫开来,盖过了雨水的腥气。
阿七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他等了很久,直到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,才敢一点点探出头。
胡同里一片狼藉。墙壁上满是能量武器灼烧出的焦痕和破片炸出的坑洞。几具穿着统一黑色作战服的尸体歪倒在水洼里,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下蔓延开的、颜色诡异的血液。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装甲悬浮车堵在胡同口,车门大开,里面似乎也空了。
那个男人……不见了。或许被打死拖走了,或许逃了。
阿七手脚冰凉,连滚带爬地从藏身处出来,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,那个冰凉的、六棱柱形的金属物体还牢牢地躺在他的手心。
他跌跌撞撞地跑回那截混凝土管道,缩在最深处,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声音,才瘫软下来,剧烈地喘息。
恐惧慢慢消退,好奇心重新占据上风。
他摊开手掌,就着管道口透进来的、远处霓虹灯的微光,仔细打量这个用差点送命的代价换来的“战利品”。
它沉甸甸的,触感冰凉细腻,不像普通的金属。那个刻着的符号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极其轻微地流转了一下。
这到底是什么?值钱吗?怎么打开?还是某种武器?
他翻来覆去地研究,用手指按压每一个面,甚至试着用牙齿咬了咬——坚硬无比,连个印子都没留下。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,准备明天拿去杂货铺试试运气时,他的指尖无意中摩挲过那个复杂的符号。
突然!
毫无预兆地,那符号猛地亮起幽蓝色的微光!
阿七吓了一跳,差点把它扔出去。
紧接着,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幽蓝的光芒如同活物般,顺着他的指尖,瞬间蔓延而上!一股冰冷的、针扎似的触感闪电般窜入他的手臂,冲向他的大脑!
“啊!”阿七惨叫一声,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一把冰锥狠狠刺入,剧痛伴随着无数杂乱破碎的影像、声音、符号疯狂涌入!
废弃的飞船残骸在星空中无声爆炸……一双冰冷的、非人的眼睛注视着他……复杂的星图和数据流瀑布般刷过……一个女人的哭声……剧烈的爆炸和震动……警告!警告!权限冲突!……%&#@*……
这些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,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!
剧痛持续了大约十几秒,然后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。
阿七瘫倒在冰冷的管道里,浑身被冷汗浸透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眼前阵阵发黑。
那金属物体表面的蓝光已经熄灭,恢复了之前哑光深灰的模样,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手心里。
刚才……那是什么?幻觉?
他惊魂未定,大脑一片空白。
几秒钟后,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缓缓浮现。
那不是一段新的记忆,也不是一个声音。
更像是一个……冰冷的、绝对理性的、不属于他的“认知”,突兀地镶嵌在了他的意识里。
这个认知无比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,告诉他:
【当前坐标:锈城,第七区,废弃管道S-7。】
【安全等级:极低。】
【检测到未授权生物接触。初步扫描:碳基生命体,人类男性,青少年期,营养不良,轻度感染……】
【状态:……饥饿。】
最后两个字,像冰冷的金属标签,贴在了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上。
阿七猛地睁大了眼睛,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。
他确定,刚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个词——
不是他自己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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