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铺
梅雨腻人,淅淅沥沥,没完没了。雨水顺着“永鑫当”歪斜的瓦檐淌下来,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滴出一排深浅不一的凹坑。空气湿重,饱含着朽木、旧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像是无数陈年旧物默默腐烂混合而成的气味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铺面狭小,光线昏暗。高高的柜台斑驳脱漆,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,将空间一分为二。柜台后,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,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、佝偻的轮廓,像是长在阴影里的一部分。
阿四缩着脖子站在柜台前,身上的破袄湿了大半,紧贴着皮肉,又冷又黏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,里面裹着一只白底青花的瓷碗,碗沿有个小小的豁口。这是他娘留下的唯一一件稍微像样点的东西。他低着头,不敢看柜台后面,眼睛盯着自己脚上露出趾头的破草鞋,泥水正从缝隙里渗进来。
“活……活当。”阿四的声音干涩发颤,像是生了锈,“您老……给瞧瞧?”
他将布包小心翼翼地从柜台下方那个不大的窗口递了上去。
一只枯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来,接过了布包。那手指细长,指甲微微泛黄,却异乎寻常地稳定。布包被打开,露出里面的瓷碗。
手指在碗壁上轻轻摩挲,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。又屈指,在碗沿轻轻一弹。
“叮——”
一声轻响,清越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哑。
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、平板、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,像是一块被雨水浸透的木头:“民窑。釉水还行,画工糙了。口上还崩了。死当,五十文。活当,三十。当期一个月,月利五分。”
阿四的心猛地一沉,像是被那只枯手攥了一把。他急急抬头,想争辩几句,说这碗是他娘的心爱之物,说这青花如何好看,可撞上阴影里那双似乎从未抬起、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,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。那眼睛浑浊,却冷得吓人。
他张了张嘴,最终只挤出几个字:“……活当。”
一枚小小的、边缘有些磨损的木牌从窗口丢了出来,落在柜台上,发出轻响。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“柒叁”字样。
“画押。”枯手指了指柜台边角一方干涸的印泥和一本摊开的、纸色发黄的厚账册。
阿四蘸了印泥,在那账册上“柒叁”号后面,按下一个鲜红却模糊的指印。手指冰凉。
三十枚铜钱从窗口推了出来,散落在柜台面上,冷冰冰的。
他胡乱抓起铜钱,塞进怀里,那一点微薄的重量却压得他直不起腰。他不敢再看那窗口里的阴影,逃也似的冲出了当铺。
雨还在下。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让他稍微清醒了些。怀里的铜钱硌得胸口生疼。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门,牌匾上“永鑫当”三个字在雨幕里模糊不清,像一张沉默的、吞噬一切的嘴。
他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
巷子口比往日更冷清。卖炊饼的老刘头没出摊,大概是被这连绵的雨劝退了。只有阿四缩在墙角,面前摆着几捆湿漉漉的柴火,是他天没亮就上山砍的,指望着能换几文钱,凑足下个月的利钱,再把娘的碗赎回来。
行人匆匆,没人看他一眼,更没人看那几捆引火都嫌潮的柴。
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,冷得他牙齿打颤。肚子饿得一阵阵发酸,怀里那三十文钱像烙铁一样烫着他。不能动,那是赎碗的钱。
天色一点点暗下去,柴火一根没卖出去。
绝望像冰冷的藤蔓,一点点缠紧他的心。
巷子深处传来几声嚣张的犬吠和男人粗鲁的咒骂。是街面上的混混黑皮,带着他那条总龇着牙的癞皮狗。
阿四心里一紧,想把柴火往身后藏,已经晚了。
黑皮晃着膀子走过来,一脚踢散了一捆柴火。“哟,四小子,还在这儿挺尸呢?保护费交了没?”
阿四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蚋:“皮哥……还没开张……”
“没开张?”黑皮嗤笑一声,蹲下身,满是横肉的脸凑近阿四,一股劣酒和蒜臭的气味扑面而来,“老子看你就是欠收拾!”他伸手粗暴地在阿四怀里掏摸。
那三十文钱被摸了出来。
“嗬!这不是有吗?跟老子哭穷?”黑皮眼睛一亮,掂量着手里那串铜钱。
“皮哥!不行!”阿四猛地抬起头,眼睛红了,扑上去想抢回来,“那是我赎……”
“去你妈的!”黑皮一脚踹在阿四肚子上,把他踹翻在地,泥水溅了一身。“这钱抵利息了!剩下的欠着!再啰嗦,打断你的腿!”
黑皮骂骂咧咧地走了,那条癞皮狗冲阿四龇了龇牙,也跟着跑了。
阿四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,肚子疼得钻心,却比不上心里的绝望。钱没了,娘的碗赎不回来了。雨冷冰冰地浇在他身上,像是要把他彻底冻僵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,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回那间四面漏风的破棚子里的。
他缩在冰冷的灶膛边,看着空荡荡的屋子,感觉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娘的碗……没了……
窗外,雨声渐歇,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,一声声,敲在死寂的夜里,也敲在他空掉的心上。
他猛地站起身,眼睛赤红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。
他冲出了棚子,再次奔向那条被雨水洗刷得清冷的青石板路。
永鑫当的门居然还开着一条缝,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光,像是黑暗中一只窥伺的眼。
阿四浑身滴着水,喘着粗气,一把推开了门。
柜台后的阴影里,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,枯瘦的手依旧搭在柜台上,仿佛从未离开过。
“我……我要当东西!”阿四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。
阴影里沉默了一瞬,那个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何物?”
阿四喘着粗气,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阴影,一字一句地道:
“我当——‘运气’!”
柜台后的阴影里,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动静。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微微坐直了一些。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,从阴影深处抬起,真正地落在了阿四脸上。
那目光像是冰冷的探针,刺得阿四皮肤生疼。
良久,那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,带着一丝极细微的、难以察觉的玩味:
“运气……可是稀罕物。”
“怎么估?”
“当期……多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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