赊刀人：最后一枚铜币的预言

阴雨连绵了整整三日，瓦檐滴水不断，敲在檐下倒扣的破瓦罐上，嘀嗒，嘀嗒，像是敲在人心尖上，催得烦厌。

茅屋低矮，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、枯叶般的衰败气味混在一处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，让人喘不过气。

油灯如豆，灯苗偶尔噼啪一下，爆开一点细微的星子，勉强照亮炕上外婆那张枯槁得只剩下一层皮覆在骨上的脸。她的呼吸又浅又急，喉间拉着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，眼睛却异常地亮，死死攥着我的手。

那手枯瘦冰冷，像几根硬邦邦的柴火棒子，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，掐得我生疼。

“阿囡……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，得把耳朵凑到她那翕动的唇边才能听清，“记、记住……怀里……拿、拿出来……”

我哆嗦着，另一只手在她单薄褴褛的衣衫内襟摸索，指尖触到一枚硬物，用一根磨得起了毛的细绳系着。

解下来，摊在掌心。

是一枚铜钱。

样式古旧，边缘不甚规整，锈得厉害，沉沉的暗绿色，几乎看不清上面原本刻着什么图纹，中间一方孔洞也显得模糊。触手冰凉，那冷意顺着掌心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
“千万……千万……”外婆的眼睛瞪得极大，瞳孔里映着摇曳的昏暗灯苗，有一种近乎狰狞的惊恐，“不能……不能付给……赊、赊刀人……”

她的气息越来越弱，声音断断续续，却每个字都像是用刀尖刻进我的耳里。

“……谁付……谁偿命……债……那是……买命的债啊……”

最后几个字，轻得几乎听不见，随即，她喉间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猛地散了。眼睛还圆睁着，定定地望着茅草稀烂的屋顶，目光里是无尽的恐惧和未尽的叮嘱。

手，兀自死死攥着我，冰冷僵硬。

“外婆？外婆！”我推了推她，声音发颤，屋里只剩下嘀嗒的滴水声和窗外呜咽的风。

她没再回应。

巨大的死寂劈头盖脸砸下来。我愣愣地看着她灰败的脸，掌心那枚锈铜钱的凉意蚀心刻骨。

……

草草葬了外婆。一领破席，一抔黄土，就在屋后的小山坡上。连块像样的木板当墓碑都找不到。

雨停了，天却依旧阴沉得厉害，灰蒙蒙的云压得极低，像口倒扣的脏锅。我一个人回到空空荡荡的茅屋，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。

屋里似乎比外婆在世时更空了，也更冷了。那枚锈铜钱被我贴身藏着，冰凉地硌在胸口，时刻提醒着我她最后的遗言。

不能付给赊刀人。

赊刀人。是那些走乡串户，赊给你菜刀剪刀，约定日后某个时辰再来收钱的神秘行脚商。关于他们的传闻很多，光怪陆离。外婆从小就怕他们，从不让他们近门，更不许我接他们递过来的任何东西。

她说，他们收的从来不只是钱。

如今，这枚沾着外婆临终恐惧的铜钱，更像是一道沉重的符咒，压得我心神不宁。

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，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提醒着我，已经两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。外婆病着时，还能勉强寻些野菜根、剥点树皮熬些糊糊，如今她走了，家里最后一点点能入口的，也在办那简陋丧事时耗尽了。

饥饿是世上最熬人的东西。它像一把钝刀子，慢慢刮着你的胃囊，磨着你的骨头，更磨着你的心神。起初还能想着外婆的叮嘱，想着那枚铜钱的不祥，可随着饥饿感越来越凶猛，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——吃的。

什么都行，能塞进肚子，能抵住那阵掏心挠肺的空虚就行。

我蜷在炕上，捂着肚子，试图用睡眠抵抗饥饿，却毫无用处。身上一阵阵发冷，冒虚汗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日头似乎在西天云层里挣扎着透出最后一点惨白的光。

迷迷瞪瞪间，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响声。

叮铃——叮铃——

清脆，幽远，带着某种奇特的节奏，穿透薄薄的柴门。

是铜铃的声音。

还有一个苍老而悠长的吆喝，拖着古怪的调子，由远及近：

“赊——刀——咯——赊——缘——也——赊——命——咯——”

赊刀人！

我一个激灵，猛地从炕上坐起，心脏怦怦狂跳，手下意识死死按住胸口那枚铜钱。

不能付给他！外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尖啸。

可是……那吆喝声越来越近……仿佛就在门外……

叮铃——叮铃——

肠子狠狠绞拧在一起，胃里像有火在烧。饿……太饿了……

鬼使神差地，我下了炕，手脚冰凉，蹭到门边，透过门板上巨大的裂缝向外看去。

天色昏沉，一个身影正沿着屋前泥泞的小径慢悠悠走来。他身形高瘦，披着一件宽大的、颜色晦暗的旧袍子，头上扣着兜帽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能看见一个干瘦的下巴。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褡裢，手里提着一串各式各样的刀剪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，相互碰撞，发出细碎的金属轻响。

那叮铃声，来自他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小的、色泽暗沉的金铃。

他在我的破柴门外停住了脚步。

兜帽微抬，似乎正端详着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。裂缝后，我屏住呼吸，几乎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扫过。

他……他看到我了？

“家里可有旧刀要磨？或是要赊把新刀？”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，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枯木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诱人深入的韵律，“童叟无欺，缘到即赊。”

我死死咬着下唇，不敢出声，手心全是冷汗。外婆说过，不能接话，不能应声。

门外静了片刻。

随即，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极其诱人的甜香，猛地钻进门缝，蛮横地冲进我的鼻腔！

是麦子的香气！是蒸熟的面食才有的、最纯粹最温暖的粮食的香气！

我的肚子立刻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，所有理智、所有恐惧，在这一瞬间被最原始的饥饿本能冲得七零八落！

我猛地拉开门闩，撞开门！

那赊刀人就站在门外昏沉的光线里，兜帽下的阴影更深了。他一只干枯得如同鹰爪的手正从褡裢里拿出一个油纸包，香气正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。油纸打开一角，露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！

我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个馒头上，再也挪不开半分。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响动，唾液疯狂分泌。

“饿了吧？”赊刀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，“拿去吧。”

他竟直接将那馒头递了过来。

诱惑赤裸裸地摆在眼前。香气钻入脑子，搅成一团浆糊。我颤抖着，伸出手，几乎要碰到那雪白的馒头。

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，我猛地想起外婆的话，触电般缩回手。

赊刀人举着馒头，也不催促，只是兜帽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，像是在无声地笑。

饥饿最终战胜了一切。

我猛地扯出怀里那枚用细绳系着的、锈迹斑斑的铜钱，几乎是抢一般塞到他那只空着的、干枯的手里，然后一把夺过那个馒头！

“我……我买！我用这个买！”声音嘶哑难听。

赊刀人捏着那枚铜钱，干瘦的手指仔细摩挲着上面的锈迹，仿佛在确认什么。片刻，他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喟叹，像是满意，又像是……嘲弄。

他小心地将铜钱收入怀中那个旧褡裢深处。

然后，他抬起头。

兜帽阴影下，两点幽光骤然亮起，那是他的眼睛！冰冷，没有丝毫活人应有的温度。

他咧开嘴，露出一个极其诡异扭曲的笑容，干瘪的嘴唇几乎扯到耳根。

“账，已入册。”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而阴冷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我的耳朵里，“九日后，戌时，我来收债。”

说完，他不再多看我一眼，转身便走。腰间那枚金铃随着他的脚步，再次发出清脆而幽远的声响。

叮铃——叮铃——

身影很快融入昏沉的暮色里，消失不见。

我捧着那个白胖的馒头，站在原地，浑身发冷，那冰冷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饥饿。他最后那个笑容，那句话，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。

账已入册……九日后戌时……收债……

冷风吹过，我猛地打了个寒颤，低头看着手里还散发着热气和诱人香味的馒头，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。

最终，饥饿还是驱使着我，狼吞虎咽地将整个馒头塞进了嘴里，拼命咽下。食物的温热暂时填满了胃囊，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。

那一夜，我蜷在外婆留下的冰冷土炕上，睡得极不安稳。

梦里一片血红。

外婆在那片血光里浮现，面容扭曲，不再是临终前的枯槁，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惊恐。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，发出咚咚的闷响，眼中流出的是浓稠的鲜血，张着嘴，无声地嘶喊着什么。

我看懂了她的口型。

她在声嘶力竭地吼叫：“傻——孩——子——！”

“你——付——的——是——买——命——钱——啊——！”

“跑——！快——跑——！”

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，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，浑身被冷汗浸透，额角突突地疼。

窗外，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，离天亮还早。

冰冷的后怕如同毒蛇，缠绕上脖颈，几乎让我窒息。买命钱……收债……外婆泣血的脸……

我颤抖着摸索着想点灯，手指却碰触到一样绝不该出现在炕上的东西。

就在枕边。

一本册子。

样式古旧，封皮是某种看不出质地的暗黄色厚纸，软塌塌的，边缘磨损得厉害，微微卷起。没有任何字样。

一股没由来的、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。我盯着那本册子，像是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。

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，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，才勉强碰触到那冰冷的封皮，缓缓翻开。

册子内页是微微泛黄的毛边纸，上面用一种极细极工的墨笔小楷，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和日期。那些名字千奇百怪，后面的日期也跨度极大，有些墨色陈旧得几乎晕开，有些则相对较新。

但每一个名字后面，都用同一种朱红色的笔，勾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，像是一把极小极扭曲的镰刀，又像是一弯滴血的钩子。

我屏住呼吸，一页页往后翻。越往后，墨迹越新。

心脏越跳越快，几乎要撞破胸腔。

终于，手指停在了最新的一页。

这一页还很空，只在最上方，墨迹尚新地写着一个名字，后面跟着一个日期——正是九日之后。

在看到那名字的瞬间，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，四肢百骸一片冰寒！

那是我的名字！

而就在我的名字之后，一只无形的、看不见的笔，正蘸着那朱红如血的墨，缓缓地、不容抗拒地，开始勾勒那个象征着“债毕”的、扭曲诡异的钩子符号！

第一笔，已经落下。

鲜红，刺目。

像是刚刚从心脏里剜出的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