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皮匠

梅雨淅沥,没完没了,将青石巷浸泡出一种沉甸甸的湿黑。雨水顺着“描骨轩”低垂的瓦檐淌下,在门前石阶上敲击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。空气里混杂着陈腐木料、阴湿苔藓和一种极淡的、若有若无的奇异腥气,像是某种早已干涸的血液与香料混合后,又被雨水唤醒的味道。

巷子极深,罕有人至。“描骨轩”的门面更是毫不起眼,两扇褪色严重的木门紧闭,门板上既无匾额,也无招牌,只有一角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,证明里面并非完全的死寂。

门内,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为逼仄。四壁被各种木架挤占,架上堆满瓶瓶罐罐,里面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物体,在幽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色泽。一张宽大的柏木工作台占据中央,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精奇古怪的工具——细如牛毛的银针、薄如蝉翼的刀片、形状诡异的镊钳勾凿,皆擦拭得寒光闪闪。台面一角,一盏鹤形铜灯吐着豆大的光苗,勉强照亮台上一张摊开的、材质非皮非绢的暗黄色织物,其上以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个人形轮廓,周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。

殷无咎站在台前。
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葛布衣衫,洗得发白,袖口挽起,露出两截瘦削却异常稳定的手腕。他的脸孔看起来异常年轻,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,但一双手却布满了细密的、与年龄不符的旧痕与薄茧。他的眼神专注至极,正用一支笔锋锐利如针的细笔,蘸着一种色泽暗金、粘稠如蜜的特殊“墨汁”,在那人形轮廓的面部细细描画。

笔尖落处,并非简单的线条,而是极细微的、层层叠叠的肌理纹路,仿佛他并非在绘制,而是在进行一场极度精密的织补。室内极静,只有笔尖划过特殊织物的沙沙声,以及他自身极轻微绵长的呼吸声。

他的动作忽然一顿。
笔尖悬在半空,凝滞不动。
他并未抬头,却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,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
雨声中,夹杂了别的声音。
踉跄、拖沓、沉重……绝非寻常路人的脚步声。那声音跌跌撞撞,由远及近,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绝望,最终竟停在了“描骨轩”的门外。

紧接着,是虚弱而急促的拍门声。啪啪啪!啪啪啪!

声音在寂静的雨巷和室内显得格外刺耳。

殷无咎的笔尖依旧悬停,目光却从台面的画稿上微微抬起,落向那扇紧闭的门。昏黄灯光下,他的眼神深静,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。

拍门声持续着,更加慌乱,甚至带上了指甲刮擦木头的涩响。

他沉默了片刻,终于缓缓放下笔,笔尖精准地搁回笔山,未溅出一滴墨汁。

他走到门后,并未立刻开门。
“谁?”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,平淡,微哑,像一块浸透了冷雨的石头。

门外的人像是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住,拍门声戛然而止。随即,一个嘶哑扭曲、饱含痛苦与惊惧的男声语无伦次地响起:
“开门……求求你……开开门……救救我……它……它要掉了……快……快帮我……”

殷无咎静立片刻,伸手拔掉沉重的门闩。
门轴发出干涩的“吱呀”声,向内打开。

一股更加浓烈的、混合着血腥与雨水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。门外黑暗中,一个人影几乎是随着开门的力量瘫软着倒撞进来,重重跌在门内的地面上。

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,衣衫褴褛,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污渍。他蜷缩着,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脸,手指用力到指甲发白,全身筛糠般剧烈颤抖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。

“点灯……别……别看我……”他声音破碎,充满极致的羞耻与恐惧。

殷无咎返身取下那盏鹤形铜灯,举到那人身前。
灯光驱散小片黑暗,也照亮了男人指缝间渗出的、并非鲜红的、而是某种粘稠暗沉、泛着诡异光泽的胶质状液体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
“手拿开。”殷无咎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。

男人剧烈地摇头,呜咽着,反而将脸捂得更紧。

殷无咎不再多言,蹲下身,伸出空着的那只手,手指看似随意地在那人肩颈某处一按。

男人闷哼一声,捂着脸的双臂竟瞬间脱力般软软垂落下来。

灯光直直照在他的脸上。

饶是殷无咎,瞳孔也是微微一缩。

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脸。
整个面部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败与松弛,像是勉强糊上去的、即将融化的蜡油。数道巨大的、狰狞的裂口从额头贯穿到下颚,皮肉可怕地外翻着,但翻出的并非血肉组织,而是同样质地粘稠、颜色暗沉的胶状物,正缓慢地蠕动着、溶解着、滴落着。最可怖的是右脸颊处,一大片“皮肤”已经彻底剥离、滑脱,垂挂下来,露出底下……并非骨骼筋肉,而是一片混沌的、不断蠕动变化的、仿佛由无数暗影和负面情绪凝聚而成的虚无!

这张正在“融化”和“剥落”的脸上,还残留着些许原本的五官轮廓,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得不成样子,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眼球上布满血丝,死死地盯着殷无咎,里面除了绝望,竟还有一丝乞怜。

“救……我……”他艰难地发出气音,每说一个字,脸上那粘稠的“胶质”就加速溶解一分,“‘画皮’……失效了……反噬……好痛……有什么东西……要钻出来了……”

殷无咎举灯仔细照看着那张崩溃中的“脸”,目光锐利如刀,掠过每一道裂口和溶解的边缘。他的视线尤其在那片暴露出的、不断蠕动的混沌虚无上停留了片刻。

“劣质妖胶,混合了生魂残魄,强行塑形附著。”他冷冷开口,一语道破根源,“时效将尽,宿主精气耗尽,自然难以维持,崩解反噬。皮下封存的那些‘东西’,自然要躁动而出。”

男人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淹没。

“能……能补吗?”他急切的、含混不清地问,试图抬手再去遮挡那可怕的脸,手臂却无力抬起,“再给我一张‘画皮’……多少钱都行……我不能……不能这个样子……”

殷无咎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灯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让他的表情显得莫测。

“描骨轩的规矩,”他声音平淡,却字字冰冷,“不补劣货,不续伪皮。”

男人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骤然熄灭,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,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呜咽。

“但是,”殷无咎的话锋却微微一转,目光落回男人那张不断融化的脸上,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彻底报废的材料,“你皮下这些东西……吵到我的清净了。”

他顿了顿,缓缓道:“我可以帮你‘卸’掉。”

男人猛地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

“卸……卸掉?”

“剥去这张废皮,清理干净下面那些吵闹的‘残渣’。”殷无咎的语气,平静得像是在说刮去墙上的一块污渍,“过程,会很痛。比你现在痛十倍。而且,卸完之后,你是你,皮是皮。”

“之后呢?!”男人急切地问,似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“之后我……”

“之后?”殷无咎微微偏头,灯光在他眸中跳跃了一下,“之后你自然就清净了。”

他没有说“之后你会是什么样子”。

男人愣住了,看着殷无咎那双深不见底、毫无波动的眼睛,一股比面部溶解更深沉的寒意骤然攫住了他的心脏。他本能地想退缩,想逃离这个地方。

但脸上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、侵蚀骨肉的剧痛和融化感,以及皮下那蠢蠢欲动的、令他疯狂的可怖蠕动,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。

“……好!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,眼泪混合着粘稠的胶质滚落,“卸!帮我卸掉它!”

殷无咎不再多言。
他将铜灯放回工作台,转身从墙角的木架上,取下一只长条形的黑色木盒。

盒子打开。
里面铺着暗紫色的丝绒。
丝绒之上,并排陈列着十余件工具。
它们并非台面上那些精细的画笔刻刀,而是形状更加诡异、更加令人望之生畏的存在——有布满细密倒齿的银钩、中空如蛇信的长针、边缘锋利如弦月的弧刃、还有数把薄得几乎透明、却闪烁着极寒光芒的狭长窄刀。

每一件都冰冷、精密、散发着不容错辨的危险气息。

殷无咎从中选取了一把弧刃和一把最薄的窄刀。
他走回男人身边,蹲下。

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那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,扭曲变形。

“忍住。”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没有任何温度。

不等男人回应,那柄薄如秋水的窄刀已经精准地探入男人脸颊那片即将脱落的“画皮”边缘之下。

刀尖轻挑。
“嗤——”

一种极其轻微的、如同撕裂湿绸缎的声音响起。

男人身体猛地绷直如弓,眼球瞬间暴突,喉咙里发出一种绝非人类能发出的、被极致痛苦扼住的嗬嗬惨叫!

殷无咎的手稳得可怕。
刀刃如同拥有了生命,沿着画皮与底下那片混沌虚无的交接处游走,每一次细微的移动,都精准地分离着二者之间无数细密如神经般的粘稠连接。

粘稠的、暗沉的胶质物混合着更加诡异的、闪烁着微弱磷光的“残渣”,随着刀刃的剥离不断被带出、滴落。

男人浑身痉挛,涕泪横流,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承受着这宛如凌迟的酷刑。

殷无咎的眼神专注至极,完全沉浸在这场精密而残酷的“剥离”之中。他的动作冷静、迅速、没有丝毫多余,仿佛手下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只是一件需要修复……或者说,需要拆解的器物。

墙壁上,他的影子随着动作晃动,那影子的手中,似乎也握着一把无形的薄刀,正在娴熟地……剥落着什么东西。

窗外,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。
哗啦啦——

1、本站目前拥有近 100000+ 精品收费资源,现在加入VIP会员即可全部查看。
2、本站部分资源收集于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及时处理。
3、未经本站书面许可请勿转载本站内容,否则您将承担侵权责任。
4、文中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,请勿模仿文中行为。
5、任何人不得发布违法、违反公序良俗的内容,一经发现封号并下架所有内容。
—— 潇湘云服-免费小说 » 画皮匠 ——

发表评论

加载中~

加入本站VIP会员订阅计划,海量小说免费看

目前为止共有 3658 位优秀的VIP会员加入! 立刻加入VIP会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