锁心记

梅雨淅沥，敲打着“哑舍”的青瓦屋檐，水线连绵，在窗棂上汇成细流，蜿蜒而下。天色晦暗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巷子里行人绝迹，唯有那盏褪色的纸灯笼在檐下孤零零地晃着，晕开一团模糊的光。

店内更是幽深，时间仿佛被这潮湿的空气黏住，流淌得极慢。空气里沉淀着千奇百怪的老物件气息——檀木、旧纸、铜绿、尘埃，以及一种更深邃的、难以名状的寂寥。多宝格的阴影里，那些残缺的、沉默的器物，似都在昏暗中无声凝视。

无名坐在宽大的花梨木案后，就着一盏莲瓣青瓷灯的光，正用一方软布，细细擦拭一枚铜镜。镜背的鸾鸟缠枝花纹早已模糊，镜面更是昏黄不清，照不出人影，只映出一团朦胧的光晕。他的动作极轻柔，极专注，眉眼低垂，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格外安静。

脚步声踏破雨幕，仓促，凌乱，由远及近，最终停在了哑舍紧闭的门外。

没有立刻叩门。只有压抑的、剧烈的喘息声，隔着门板隐隐传来。

无名擦拭铜镜的动作未停，眼睫却微微抬起了一下。

“门未闩。”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门板。

门外静了一瞬。
吱呀——
门被推开一道缝，冷风和湿气争先恐后涌入，吹得案头灯苗剧烈摇摆。一个身影踉跄着跌进来，又慌忙反手将门推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那是个年轻男子，约莫二十出头，衣衫尽湿，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脸颊，水珠不断从下颌滴落。他脸色苍白如纸，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，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，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。他扶着门板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亡命奔逃。

无名放下铜镜和软布，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。

男子喘了几口粗气，似乎才稍稍定神，目光惶然地扫过店内重重阴影和多宝格上那些影影绰绰的物件，最后对上无名的视线。

“掌……掌柜的……”他声音嘶哑得厉害，带着水汽侵蚀后的破音，“救……救命！”

无名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看着他，等待下文。

男子像是被这种沉默的注视安抚了些许，咽了口唾沫，艰难地说道：“有……有东西……缠上我了！”

他下意识地抱住双臂，牙齿格格打颤，不知是冷还是怕。“不是人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，眼神飘忽，“是影子！一个甩不掉的影子！”

“影子？”无名重复，语调平稳无波。

“对！影子！”男子猛地点头，情绪激动起来，“就在三天前开始的！不管我走到哪里，白天、晚上，灯下、暗处……它都在！不是我自己的影子！是另一个！更黑，更浓……就贴在我的影子旁边，有时候……有时候甚至会重叠上去！”

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：“我试过了……跑，躲到没光的地方，甚至请人来看……都没用！它就像烙在我身上了一样！我……我能感觉到它！”他猛地指向自己的脚下。

店内灯光昏黄，将他身影投在地上，微微晃动。乍看之下，并无异常。

无名顺着他的指向，目光落在那团摇曳的影子上，凝视片刻。

“它对你做了什么？”他问。

“它……它现在还没做什么……”男子脸上肌肉抽搐，“但它跟着我！时时刻刻！我睡不着，吃不下，一闭眼就觉得它要扑上来！而且……而且……”他眼中恐惧更甚，“我总觉得……它在‘吃’东西！”

“吃东西？”

“光！还有……还有声音！”男子语无伦次，“它在的地方，光好像特别暗，周围的声音也好像被吸走了！还有……还有……”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胸口，“我的力气……我的心跳……它好像在偷这些！我越来越没力气，心里慌得厉害……掌柜的，它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在吃我的魂？”

最后几个字，他几乎是尖叫出来，脸上毫无人色。

无名站起身，从案后走出。他步态从容，走到男子身前丈许处停下，并未靠得太近。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男子脚下的影子上，这一次，看得更加仔细。

灯影昏蒙，那影子似乎与寻常无异。但若凝神细观，隐约能察觉到，在那影子的边缘，尤其是与男子本体相接的某些部位，色泽似乎确实更为深浓一些，那是一种近乎绝对的、吞噬一切光线的黑，并且，似乎在极其缓慢地、不易察觉地……蠕动。

无名看了一会儿，缓缓抬起手，并非指向影子，而是指向多宝格上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。

那里悬着一面边缘刻满云雷纹的青铜小镜，镜面光滑，却非用来照人，角度微微向下倾斜。

男子不解其意，顺着望去。

只见那青铜小镜中，映照出的下方地面景象——他脚下那团影子，在镜中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态！

那不再是一个模糊的人形阴影，而是一团纠缠蠕动的、如同活物般的浓墨！它伸出无数细密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丝线，深深地扎入男子脚踝的影子里，如同水蛭吸血，正以一种缓慢而贪婪的姿态，不断地汲取、吞噬着什么。镜中的景象扭曲而诡异，令人头皮发麻。

男子如遭雷击，猛地倒退一步，双眼圆睁，死死盯着镜中那可怖的景象，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，竟吓得一时失声。

无名抬手，轻轻拂过那面青铜小镜边缘，镜中影像倏然消失，恢复普通。

“此非影魅，亦非寻常怨念。”无名开口，声音依旧平淡，却带着一种冷澈的穿透力，“是‘心噬’。”

男子惊骇地望着他，嘴唇哆嗦，说不出话。

“执着太过，忧思成狂，惊惧悔恨交煎，心火自焚，残烬不灭，外邪遂乘虚而入，与尔等负面心绪交感，化为此物。”无名看着他，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，直抵内心，“它依凭于你，吞噬你的精气神，你的光明喜乐，滋养其形。长此以往，宿主枯槁，它则渐成气候，直至……反客为主。”
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男子喃喃，眼神涣散，“我没什么执着……我……”

“它因你而生，自然与你最为‘亲近’。”无名打断他，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，却字字如锤，敲在男子心上，“寻常驱邪之法，于它无用。它本就是你的一部分。”
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？”男子彻底崩溃，瘫软在地，仰头望着无名，涕泪交加，“掌柜的，求求你……救我！多少钱我都给！我不能被它吃掉……我不能……”

无名垂眸看着他，眼中无悲无喜。

“法子，有一个。”他缓缓道，“但非是驱它。”

男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急急问道：“是什么？”

无名转身，走回花梨木案后，从案几下层取出一个巴掌大的、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。盒盖打开，里面衬着暗红色的丝绒，上面躺着一枚物件。

那似乎是一枚极其古老的铜钱，但比寻常铜钱大上一圈，厚重许多。钱身布满暗绿色的锈蚀，中间方孔却异常光滑。钱币一面刻着北斗七星图，另一面则是某种从未见过的、结构极其复杂诡异的符箓，那纹路看久了，竟让人觉得头晕目眩，仿佛连心神都要被吸摄进去。

最奇特的是，这铜钱被一根暗红色的、非丝非麻、看不出材质的细绳系着，绳结古怪。

“此物，名为‘锁心钱’。”无名指尖轻触那枚古钱，声音低沉下去，“它锁不住邪祟，锁不住外魔。”

他抬起眼，目光如古井深潭，看向瘫倒在地的男子。

“它锁的，是你自己的‘心’。”

“锁心？”男子茫然重复。

“斩断它与外邪最为勾连的那缕心绪——那份滋养它、让它得以存在的‘食粮’。”无名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，“或许是你的贪念，或许是你的妄求，或许是你的惊惧，或许是……一段你绝不愿再记起、却又日夜啃噬你的过往。”

“将它找出来。直面它。”
“然后，”无名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上，“用这‘锁心钱’，锁住它。”
“心念一锁，外邪自断根基，如无根之木，顷刻消散。”

男子呆住了，脸上血色褪尽，眼神中透出极大的恐惧，甚至比刚才看到镜中异象时更甚。他像是听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，嘴唇翕动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只是拼命地摇头。
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嘶哑地低吼，身体蜷缩起来，“不能锁……不能……”

无名不再言语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将那枚透着亘古寒意的“锁心钱”，轻轻推至案几边缘。

灯花又爆了一下。
窗外的雨，下得更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