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折 残碑雨夜客
冷雨,淅淅沥沥,敲打着破庙坍塌了一半的瓦檐,汇成浑浊的水线,滴落在地面积起的浅洼里,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。
风从没了门板的门洞、破了窗纸的棂窗灌进来,带着深秋的寒意和雨星的湿冷,卷动殿内堆积的枯叶和灰尘,打着旋儿。
神像歪斜,泥塑金身早已斑驳剥落,露出里面灰黑的草胎木骨,模糊的面容在昏暗中半隐半现,似笑非笑,似悲非悲,漠然注视着脚下的残破与荒凉。
角落里,篝火艰难地燃烧着,舔舐着几根半干不湿的树枝,不时爆开一声轻微的“噼啪”,火星溅起,旋即又被潮湿的空气摁灭。火光跳跃,勉强照亮围坐的几张面孔,影影绰绰,明明灭灭。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布直裰的老秀才,缩着脖子,双手拢在袖中,低声哼着不成调的俚曲,眼睛却不时瞟向殿外沉沉的雨幕。
一个货郎打扮的矮胖汉子,守着他的担子,愁眉苦脸地计算着被雨水打潮了多少针头线脑。
还有个穿着劲装、腰间挎着短刀的汉子,靠着一根褪色的柱子,闭目养神,脸颊上一道浅疤随着火光的跳动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以及,坐在最靠近火堆位置的沈青梧。
他看起来很年轻,不过二十出头,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棉布袍子,浆洗得有些发白,但很干净。身形略显单薄,像是久病初愈,又或是长途跋涉耗尽了气力。眉眼干净,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气,只是眼神沉静得过分,映着跳动的火光,也泛不起多少涟漪。
他低头,用一根细长的树枝,慢慢拨弄着眼前的火堆,看着猩红的炭火明明灭灭。
雨声,风声,火燎声,还有老秀才那不成调的哼唧声,交织在一起,反而衬得这破庙愈发寂静。
“这鬼天气!”货郎终于忍不住抱怨,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突兀,“眼看就要到潞州府了,偏偏遇上这没完没了的雨,耽搁行程!”
老秀才停了哼唧,嗤笑一声:“急什么?前头‘三不管’的地界,路烂得能吞了马蹄子,这般急着去投胎么?”
“三不管?”货郎显然不是常走这条道的,脸上露出些微惶惑。
靠在柱子上的疤脸汉子眼睛睁开一条缝,沙哑开口:“潞州、漳州、棣州三府交界,几十里荒山野岭,匪过如梳,兵过如篦,衙门?哼,天高皇帝远,谁管你死活。”
货郎脸色白了白,不敢再抱怨行程,转而嘟囔起这雨夜的寒冷。
沈青梧依旧拨弄着火堆,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。只有在那疤脸汉子说到“三不管”时,他拨火的树枝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庙外,风雨声似乎更紧了些。
忽然——
笃。笃。笃。
极有规律的声音,穿透雨幕,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庙外泥泞的地面。
像是竹杖点在石上。
又像是……某种铁器叩击地面的声响。
庙内霎时一静。连老秀才都闭了嘴,货郎猛地收声,惊恐地望向黑黢黢的门外。疤脸汉子的手,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刀柄。
沈青梧抬起头,目光投向殿门的方向。
那笃笃声越来越近,清晰可闻。
雨声中,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,正沿着庙前荒草丛生的小径,慢慢行来。
片刻,那身影蹒跚着迈过没了门槛的石基,踏入殿内。
火光映照下,来人是个老妪。一身粗麻布的黑衣,早已被雨水浸透,紧紧贴在干瘦的身躯上。头发灰白,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,几缕湿发黏在布满皱纹的额角和脸颊。她低着头,剧烈地咳嗽着,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,一副随时都会散架的模样。
她右手拄着一根竹杖,杖身油亮,显然用了有些年头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她背上那个巨大的、与她瘦小身形极不相称的包袱。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,鼓鼓囊囊,似乎极为沉重,压得她的脊背愈发佝偻。
老妪停下脚步,又咳了一阵,才缓缓抬起头,露出一张饱经风霜、布满深壑般皱纹的脸。一双老眼浑浊不堪,眼白泛黄,茫然地扫过殿内几人,最后落在跳跃的篝火上,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。
“好……好心的爷们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干涩,被咳嗽割裂得支离破碎,“能让老婆子……借个火……暖暖身子骨么?咳咳……人老了……不中用了……”
货郎 visibly 松了口气,挪了挪臃肿的身子,让出点位置,嘴上却道:“这破庙又不是我家的,婆婆自便。只是柴火不多了,您老省着点暖。”
老秀才撇撇嘴,没说话,又把脖子缩了回去。
疤脸汉子审视了老妪片刻,按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,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老妪连声道谢,拄着竹杖,颤巍巍地走到火堆旁,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巨大的包袱从背上卸下,放在脚边干燥些的地面上,发出“咚”一声闷响。她似乎极怕这包袱沾了湿气,又仔细地将油布边缘掖了掖,这才挨着包袱坐下,伸出枯瘦如鸡爪的双手,凑近火堆烤火。
篝火因为新添了人,火焰跳动了几下。
沈青梧默默地向后挪了挪,给老妪让出更大的空间,目光在她那双烤火的手上停留了一瞬——那手背粗糙,骨节粗大,沾着泥污,但指甲缝里却很干净。
他收回目光,继续拨弄眼前的火堆。
庙里暂时恢复了寂静,只有老妪压抑的低咳声和火舌舔舐木柴的噼啪声。
货郎耐不住寂寞,又或许是看这老妪不像歹人,凑近了些搭话:“婆婆,这么大的雨,您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儿?”
老妪烤着火,喉咙里咕哝了一声,含糊道:“……前头……走亲戚……”
“哎呦,这兵荒马乱的,又是‘三不管’的地界,您老一个人可真够悬的。”货郎啧了一声,“没遇上山匪流寇真是万幸!”
老妪浑浊的眼睛动了动,慢吞吞道:“老婆子穷得只剩一口气,有什么好抢的?倒是你们几位爷们,带着钱财货物,才要小心些。”
她说着,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货郎被她咳得有些发毛,悻悻地缩了回去。
一直闭目养神的疤脸汉子忽然开口,眼睛依旧闭着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:“婆婆这包袱看着不轻,装的什么好东西?值得这般仔细。”
老妪的咳嗽声戛然而止。
她缓缓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向疤脸汉子的方向,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下显得更深了,像是刀刻斧凿。
“没什么好东西……”她嘶哑地说,声音平平板板,“不过是老婆子……吃饭的家伙什……和几件……舍不得丢的旧衣裳……”
“哦?”疤脸汉子嘴角似乎勾了一下,不再说话。
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。
老秀才似乎觉得有些发冷,又往一起凑了凑。
沈青梧停下了拨火的动作。
就在这时——
呜——!
一声凄厉尖锐的鸣镝之声,毫无预兆地撕裂雨夜的死寂,从庙外不远处骤然响起!
紧接着,便是杂沓纷乱的马蹄声!如擂鼓,如奔雷,由远及近,疯狂地撞击着地面,溅起漫天泥水,直扑这破庙而来!
“马匪!”疤脸汉子猛地睁开双眼,精光爆射,一跃而起,短刀已然出鞘,闪动着森然寒光。
货郎“妈呀”一声怪叫,脸无人色,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的担子往神像后面藏。
老秀才则直接瘫软在地,浑身筛糠般抖动。
篝火旁的老妪,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抬起头。
就在她抬头的刹那——
嗤!
一道极细微的、几乎被马蹄声和风雨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声响起!
一点寒星,快得如同电光石火,从庙外无边的黑暗中射出,刁钻狠辣,直取那刚刚站起身、背对殿门的疤脸汉子后心!
时机、角度、力道,均狠辣到了极致!
疤脸汉子惊觉背后恶风不善,再想回身格挡已然不及!
眼看那点寒星就要透体而过——
嗖!
另一道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!
一截燃烧正旺的树枝,如同被强弓弩箭射出,从篝火中疾飞而出,后发先至,精准无比地撞在那点寒星之上!
“啪!”
一声脆响,火星四溅。
那点偷袭的寒星——一枚三棱透骨钉——被撞得歪斜飞出,“夺”地一声,深深钉入旁边歪斜的神像大腿上,尾羽剧颤!
掷出树枝的,是沈青梧。
他不知何时也已站起,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,但站在那里,却如渊渟岳峙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看着殿外汹涌而来的黑影,眼神沉静得像深潭。
篝火跳跃,映亮他干净的眉眼,也映亮他手中,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柄剑。
剑身狭长,样式古朴,黯淡无光。
如同它的主人一般,沉默而不起眼。
庙外,蹄声如暴雷般轰然而至,已将这小破庙团团围住。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