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棺

腊月里的寒夜,风像剔骨的刀子,刮过汴梁城外乱葬岗的枯枝败叶,发出鬼哭似的尖啸。空气里一股子冻硬了的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,吸进肺里,冰碴子似的扎人。

岗子脚下,孤零零立着三间瓦房,围了个歪歪扭扭的土坯院子。没挂招牌,只在檐下悬了盏昏惨惨的气死风灯,灯罩破了半拉,被风吹得哐当乱响,那点微弱的光也跟着东摇西晃,勉强照亮院门口两个白纸糊的灯笼,上面墨汁淋漓一个“棺”字。

这便是陈三笑的棺材铺。

店里头比外头更阴森。没生火盆,冷得像个冰窖。四壁倚满了打成和没打成的棺材板,白木的、黑漆的、描金边的,层层叠叠,在昏暗的油灯下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,像是无数沉默的巨人挤作一团。空气里弥漫着新刨木花的涩香、陈年桐油的腻味,还有一股子怎么也散不掉的、属于死亡的阴冷气息。

陈三笑就坐在这一片棺材林子中间。
他是个驼子,背脊隆起一个大包,使得那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更显臃肿。年纪瞧不出,脸皮糙得像是老树的皮,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。一双手粗大异常,骨节凸出,布满老茧和伤疤,正握着一把刨子,在一段刨花翻卷的白木料上来回推刮。

嗤——嗤——
刨刃啃咬着木头,声音单调而绵长,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。

他刨得极专注,眯缝着眼,鼻尖几乎要碰到木料,呼出的白气遇冷凝成细小的水珠,挂在他花白的短髭上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他手里的活计。

忽地,刨子的声音顿了一下。
陈三笑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。
他没抬头,浑浊的老眼却从木料上缓缓移开,瞥向那扇被寒风吹得哐哐作响的店门。

远处的风声里,夹杂了些别的东西。
不是野狗的吠叫,也不是枯枝的断裂。
是脚步声。
深一脚,浅一脚,踩在冻硬了的土路上,踉跄,虚浮,却又带着一种垂死般的急切,正朝着棺材铺这边挪过来。

陈三笑放下刨子,那双粗粝的手在棉袄上随意蹭了蹭木屑,站起身。他个子本就不高,加上驼背,更显得矮小。他走到门口,却没立刻开门,只隔着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
那脚步声到了院门外,停住了。
然后是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,咳得撕心裂肺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。

陈三花伸手,拔掉了沉重的门闩。
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,刚开一道缝,寒风就裹着一个人影跌撞进来,带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汗馊味。

那人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,蜷缩着,浑身筛糠般发抖。是个壮年汉子,衣衫褴褛,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污渍。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,指缝间不断有鲜红的血沫子涌出来,另一只手则向前胡乱地抓着,似乎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。

“棺……棺材……”他抬起头,脸上血色尽失,嘴唇乌紫,眼睛因为剧痛和恐惧而瞪得极大,瞳孔涣散,“买……一口棺材……”

陈三笑垂眼看着他,脸上纵横的皱纹在油灯下如同刀刻斧凿,没有任何表情。他见过的将死之人太多了。

“什么样的?”他问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
“薄……薄皮的……就成……”汉子喘着粗气,每说一个字,胸口就涌出更多的血,“快……快点……”

陈三笑没动,目光落在他捂着的胸口上。“谁送的终?”

“仇……仇家……”汉子眼神涣散,透出一种绝望的怨毒,“河西……‘一阵风’……耿三……镖……镖银……”

话未说完,他猛地一阵剧烈抽搐,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,身体僵直了一下,随即彻底软了下去,眼睛还圆睁着,望着黑黢黢的房梁,没了气息。

店里重归死寂,只有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呜咽声。

陈三笑沉默地看了那尸首片刻,弯下腰,伸出那双粗大的手,抓住汉子的脚踝,毫不费力地将他拖到店堂角落空处。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。

他返身走到一口刚打好、还未上漆的白皮薄棺前,拍了拍棺盖。
“就你了。”

他正要动手将尸体搬进去,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汉子那只至死还紧捂着胸口的手。

血还在慢慢渗出。

陈三笑的动作停住了。
他蹲下身,皱着眉,盯着那伤口看了半晌。然后,他伸出两根手指,小心翼翼地将汉子那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。

破碎的衣襟下,伤口狰狞。但吸引陈三笑注意的,却不是伤口本身。

在那血肉模糊之中,紧贴着心口的位置,似乎嵌着什么东西。

一枚镖。
但不是普通的镖。镖身极薄,三棱透骨,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一种幽蓝色的、不祥的光泽。镖尾则缀着一小撮极其细微的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……乌黑色的鸟羽。

陈三笑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认得这种镖。
“乌啼镖”。

河西“一阵风”耿三的独门绝技。见血封喉,从不留活口。更诡异的是,中镖者,伤口周围的血肉会很快泛起一种诡异的乌黑色,且极难止血。

可眼前这汉子,一路奔逃至此,说了这许多话,这血……虽流得多,却仍是鲜红的。

陈三笑伸出粗糙的食指,极轻地碰了一下那镖身周围的皮肤。
冰凉。
没有中毒的迹象。

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。耿三的镖,从未失过手。更不会留下这种明显的破绽。

除非……
这不是耿三打的镖。

或者,这镖,根本就不是冲着要命来的。

陈三笑的目光再次落到汉子那张凝固着惊恐和怨毒的脸上。
“河西……‘一阵风’……耿三……镖……镖银……”

他低声重复着汉子临死前的呓语。
镖银?

一阵风耿三是出了名的独行大盗,心狠手辣,劫掠无数,却从未听说过他对押送官银的镖局队伍下手。他向来只对富商巨贾、或者落单的贪官下手,图的是现银和细软,动作快,来去如风,故名“一阵风”。劫镖银?目标太大,动静太大,不像他的作风。

陈三笑沉默着,那双常年与木头打交道、看似浑浊的老眼里,却慢慢透出一种与这棺材铺格格不入的锐利光芒。

他再次看向那枚泛着蓝光的“乌啼镖”。
又看看地上这具来历不明的尸体。

寒风依旧在呼啸。
角落里的棺材板散发着阴冷的气息。

陈三笑缓缓站起身,走到门口,将那扇破门重新闩好。
他回到尸体旁,并没有立刻将其入殓。

而是拖过他那张磨得发亮的矮脚凳,坐在尸体旁边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举动——

他伸出那双粗大得不成比例的、布满老茧的右手,张开五指,缓缓地、轻轻地,按在了那口白皮薄棺的棺盖上。

闭上眼睛。
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,在倾听风雪掩盖下,最细微的猎物的动静。

他在听棺。

听这口尚未沾染死气的棺材,是否能“告诉”他,刚才那短短一瞬的接触,从那汉子身上“蹭”到的……未尽之言,和那枚假镖背后的……真正杀机。

油灯的光,将他和那口白皮棺材的影子,投在身后层层叠叠的棺木上,巨大,沉默,诡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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