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夜送刀人
腊月二十三,小年夜。北风卷着鹅毛雪片子,抽打在沧州府“聚源”当铺的门板上,噗噗作响。天色墨黑,才交申时,街上已罕见人迹,只檐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疯魔似的摇晃,投下片片昏黄凌乱的光。
当铺早已下了门板,只留一扇狭窄的侧门供人进出。高高的柜台后,老朝奉孙德海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,正打着算盘对账。指尖冻得发僵,呵气成霜。伙计福宝缩在柜台下的小杌子上,抱着个汤婆子打盹。
忽然,侧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、几乎被风雪声淹没的脚步声。不是寻常路人的踩雪声,而是极有规律,每一步都沉得像夯土,却又轻得诡异,仿佛来人踏雪无痕。
孙德海打算盘的手一顿,眼皮抬了抬。福宝也惊醒了,揉着眼茫然四顾。
笃。笃。笃。
三声叩门,不轻不重,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制。
福宝看向孙德海,孙德海皱了皱眉,微微颔首。
福宝起身,搓着手,哆哆嗦嗦拉开侧门闩。
门刚开一条缝,一股砭骨的寒气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,吹得油灯苗倏地矮下去又挣扎着跳起。一个身影堵在门口,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。
那人极高,极瘦,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袍,外罩玄色大氅,风帽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抿得发白的薄唇。他肩上落满了雪,却站得笔直,如同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标枪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怀中抱着的一个长条形的粗布包裹,约四尺长,被他用一双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,稳稳托着。
“掌柜的,”来人的声音沙哑低沉,像是碎冰相互摩擦,听不出年纪,“当东西。”
孙德海放下算盘,身体微微前倾,隔着高高的柜台打量下来人。他在这聚源当铺坐了三十年柜台,见过三教九流,眼前这人,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。
“天晚雪大,小号已经盘账了。”孙德海缓缓道,“尊驾有何宝物,不如明日请早?”
“就现在。”来人语气平淡,却不容置疑。他上前一步,将怀中那长条包裹小心地放在柜台上,发出“咚”一声闷响。
福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孙德海沉吟片刻,对福宝使了个眼色。福宝忙不迭地又点起两盏油灯,凑近柜台。光线亮了些许,却依旧驱不散那人周身带来的寒意。
“打开瞧瞧。”孙德海道。
来人依言,戴着手套的手指灵活地解开包裹上的活结。粗布层层展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。
并非预想中的珠玉古玩。
那是一柄刀。
连鞘长约三尺七寸,鞘是普通的鲨鱼皮鞘,边缘已有磨损,吞口处是暗沉的黄铜,毫无纹饰。刀柄缠着陈旧的青绫,被摩挲得油亮。样式古朴至极,甚至有些不起眼。
然而,当这柄刀完全暴露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时,孙德海的眼皮却猛地跳了一下。
他在这行当浸淫大半生,眼力毒辣。这刀看似寻常,但那鞘、那吞口、那柄的弧度,无一不透着一种历经岁月和无数次把握才能形成的独特气韵。尤其是那刀柄末端,隐约露出一点点金属底托,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极模糊的、被磨损殆尽的标记。
更让孙德海心头微沉的是,刀虽在鞘中,却隐隐透出一股极淡极淡的、若有似无的铁腥气,并非锈蚀,而是一种……冷却了的杀伐之气。柜台附近的空气,似乎都因它的出现而凝滞了几分。
“此刀,”孙德海声音放缓,目光从刀上移到来人被风帽遮掩的脸上,“何名?”
“无名的刀。”来人答道。
“何处得来?”
“受人所托。”
“欲当几何?”
“纹银五十两。活当,当期三个月。”
孙德海默然。五十两,不是小数目,足够寻常五口之家两年嚼谷。但这刀……他再次仔细审视。刀的价值,有时不在其本身,而在其承载的东西。这刀,绝不止五十两。但活当三月,利息可观,且看这人衣着气度,不像能赎得起的样子,届时死当出手,或许有大利可图。
风险在于,这刀的来历。
“尊驾如何称呼?”孙德海问。
“姓冷。”来人道,惜字如金。
孙德海捻着胡须,沉吟不语。风雪扑打着门窗,室内一片死寂,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良久,孙德海缓缓开口:“冷爷,五十两不是小数。按规矩,须得验看验看。”
姓冷的男子沉默了一下,缓缓点头:“可。”
孙德海对福宝示意。福宝战战兢兢,绕出柜台,想去捧那刀。
“我来。”姓冷的男子却拦住了他。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,握住刀柄。
动作看似随意,却在握实的刹那,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!方才的沉寂冰冷骤然收紧,化为一种极度专注的凝练,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柄刀,而是整个世界的中轴。
“仓啷——”
一声极其清冽、犹如龙吟的嗡鸣响起!
刀身出鞘半尺!
一股森寒锐利的锋芒瞬间炸开,逼得福宝“啊呀”一声倒退两步,差点坐倒在地。连柜台后的孙德海都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,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!
出鞘的部分,刀身暗沉如秋水,灯光下竟不见丝毫反光,只隐隐有云纹流动,刃口处一线极薄的冷光,锐利得刺眼!
只是半尺,那杀伐之气已扑面而来,绝非寻常兵刃!
姓冷的男子手腕微微一振,刀身准确无误地滑回鞘中,嗡鸣声戛然而止,所有锋芒瞬间收敛,又变回那柄不起眼的旧刀。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。
他将刀轻轻放回柜台粗布上。
孙德海长长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压下心头的悸动。他深深看了来人一眼。
“好刀。”他吐出两个字,不再犹豫,取过当票,奋笔疾书。“纹银五十两,活当三月,月利五分。到期不赎,货归当铺。认票不认人。画押吧。”
姓冷的男子看也没看当票内容,直接在那落款处,用柜台上的毛笔,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“冷”字。字迹瘦硬,锋芒内敛。
孙德海取出五锭十两的官银,推过去。
男子将银子收入怀中,毫不拖泥带水,转身便走。
福宝慌忙去关门,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,只见那青灰色的身影已融入漫天风雪之中,眨眼消失不见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只有柜台上那柄连鞘的刀,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冰冷铁腥,证明方才并非梦境。
孙德海走到柜台前,凝视那柄刀,眉头紧锁。
“掌柜的,这刀……”福宝心有余悸。
“收起来。”孙德海沉声道,“锁进三号库里。今夜之事,不准对外提起半个字。”
“哎!”福宝连忙应声,小心翼翼地用粗布重新裹好刀,捧宝贝似的捧往后院库房。
孙德海重新坐回灯下,却再也无心算账。他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。
姓冷……受人所托……送一把这样的刀来当……
他心头那股不安,越来越浓。
这一夜,沧州府的雪,下得格外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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