赊命
暮色四合,最后一缕天光被连绵的瓦檐吞噬。狭长的青石板巷子深不见底,两侧高墙夹峙,苔藓在砖缝间无声蔓延,湿漉漉地反着幽微的光。空气里弥漫着雨水、陈旧木料和一种说不清的、类似古旧书籍的霉味。
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笼挂在巷子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,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,将门楣上一块老旧牌匾映得忽明忽暗。匾上字迹斑驳,依稀可辨:“五味斋”。不是饭馆,不是茶肆,在这座雾气经年不散的老城里,它像一道隐秘的疤痕,知道的人极少,敢踏入的人更少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泄出一点暖黄的光和更浓郁的、奇异的气味——成千上万种草药混合发酵后沉淀出的陈腐气,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勾人魂魄的异香。一个身影侧身挤了出来,裹紧衣衫,低着头,脚步虚浮地匆匆没入巷子的黑暗里,很快消失不见。
蔺老狗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,整个人像一件被岁月盘出厚厚包浆的老物件。他瘦,干瘪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油渍麻花的深色大褂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药渍和泥垢。一双老眼半阖着,似睡非睡,只有偶尔掀开眼皮打量来客时,才会掠过一丝混浊却精明的光,像深潭里偶然翻起的沉渣。
他面前的黑黢黢的柜台面上,放着一只粗陶碗,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褐色、质感粘稠的药渣。旁边,一本边缘卷曲、纸色发黄变脆的厚账簿摊开着,墨迹深浅不一,最新的几行墨色犹新。
指尖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滴溜溜转动着,是他唯一的消遣。
脚步声。
很轻,带着犹豫,踩在湿滑的石板上,一步一顿,最终停在了五味斋的门口。
蔺老狗眼皮都没抬,铜钱在指间定住。“打烊了。”声音沙哑,像破旧的风箱。
门口的人没走,也没出声,只有压抑着的、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。
蔺老狗终于慢吞吞地抬起眼。
是个少年。约莫十六七岁,身形单薄得像根秋后的芦苇,一件半旧的青布衫空落落地挂在身上,被夜雾打湿了肩头。脸色苍白得不见血色,嘴唇紧抿着,微微发抖。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,里面烧着两簇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火苗,直直地看向柜台后的阴影。
“我……卖东西。”少年的声音干涩发颤,手指紧张地抠着衣角。
“收摊了。”蔺老狗重复,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身后,“货呢?”
少年吞咽了一下,喉结剧烈滚动。“在我……身上。”
蔺老狗混浊的眼睛眯了起来,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,像是估量一件破损的货物。半晌,他朝旁边歪了歪头,示意少年进来,然后伸出枯瘦的手,慢悠悠地将柜台上的粗陶碗和账簿挪到一旁。
少年深吸一口气,迈过门槛。屋内光线昏暗,只有柜台上一盏小油灯和里间炉灶里透出的微弱红光。那股奇异的气味更浓了,几乎令人窒息。
“卖什么?”蔺老狗问,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柜台面上划拉着。
少年沉默着,颤抖着手,开始解青布衫的盘扣。一颗,两颗……衣衫褪下,露出瘦削苍白的胸膛和微微起伏的、单薄的腹部。
他的手指停在心口下方。
“这儿。”少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凹陷,能隐约摸到肋骨的形状,“我的‘心头肉’……三钱。”
柜台后的阴影里,蔺老狗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,皱纹堆叠得更深。“心头肉?小子,你知道那是什么分量?”
“知道。”少年咬牙,眼眶泛红,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掉下来,“三钱心头肉,换您一碗‘回魂汤’。”
“回魂汤……”蔺老狗慢条斯理地重复,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柜台面,“救谁的命?”
“我娘。”少年声音哽咽,“郎中说,就这两天了……除非、除非有仙缘……”
“仙缘?”蔺老狗嗤笑一声,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我这儿只有交易,没有仙缘。”他身体前倾,油灯的光照亮他半张沟壑纵横的脸,那双混浊的眼睛盯着少年,“心头肉三钱,痛彻骨髓,折寿整十载。换一碗汤,吊命三日。三日后,魂归地府,再无往复。这买卖,亏得很。”
“我换!”少年毫不犹豫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,却又异常坚决,“只要娘能醒过来,跟我说句话……十年寿数,我給!”
蔺老狗看了他片刻,缓缓靠回阴影里。“躺那边榻上去。”
角落里有一张窄榻,铺着看不清颜色的旧褥子,泛着一股药味和人体的陈腐气。
少年依言躺下,身体僵硬,紧紧闭上眼睛,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。
蔺老狗慢吞吞地起身,佝偻着背,走到里间。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,像是在挑选什么器具。不一会儿,他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走出来,托盘上放着一柄造型奇特的薄刃小刀,刀身狭长,泛着青冷的光,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瓷碗瓷碟。
他在榻边坐下,伸出枯柴般的手,冰凉的指尖按在少年心口下方。
少年猛地一颤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。
“莫动。”蔺老狗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,“一动,分量差了,或是割错了地方,可就白痛了。”
冰冷的刀刃贴上皮肤。
没有多余的言语,甚至没有给人准备的时间。刀尖精准地刺入,一旋,一挑。
“呃啊——!”少年身体猛地弓起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不似人声的惨嚎,额头上青筋暴凸,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的旧褥子。剧烈的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进灵魂深处,眼前阵阵发黑。
蔺老狗的手稳得像铁铸的,动作快得惊人。刀光细微闪动间,一小片微微颤动、鲜红欲滴的薄肉已被剔下,落入一只白瓷碟中。那肉离体,竟似乎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光泽。
几乎是同时,他另一只手闪电般弹出些许药粉,按在少年血流不止的伤口上。一股奇异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部分灼痛,血也奇迹般地止住了。
少年瘫在榻上,像一条离水的鱼,大口大口喘息,脸色白得透明,浑身湿透,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蔺老狗看也没看他,只是小心地拈起那片“心头肉”,凑到灯下端详了片刻,似乎在确认成色。然后,他端着碟子,走向里间那个终年不熄的小泥炉。
炉上坐着一只黑色的陶罐,罐口氤氲着稀薄的白气,那股勾魂夺魄的异香正源于此。
他揭开罐盖,将碟中的肉片投入其中。
“滋——”
一声极轻微的响动,像是冰雪投入滚油。
罐中原本平静的、深褐色的汤液骤然翻腾起来,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,转而化作一种清澈剔透的、宛如琥珀般的金黄,异香瞬间暴涨,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,甚至盖过了所有陈腐药味。
蔺老狗用一只长柄木勺舀出小半碗金黄的汤液,倒入一只粗陶碗里。
香气更加浓郁了。
他端着碗,走到榻边。
少年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浑身无力。
蔺老狗伸出枯瘦的手,将他半扶起来,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。
“喝下去。吊住你这口气,别死在半路。”
少年的手颤抖得厉害,几乎捧不住碗。他勉强就着蔺老狗的手,小口小口地吞咽。汤液入口,竟没有丝毫药味的苦涩,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甘甜,如同最醇厚的蜜,顺着喉咙滑下,所过之处,那剜心剔骨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,蔓延向四肢百骸,甚至带来一种轻飘飘的错觉。
转眼间,碗已见底。
少年苍白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一丝红晕,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起来。他甚至自己坐直了身体,惊愕地低头看着心口处,那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红色新疤,丝毫看不出刚才经历过怎样的酷刑。
“记住,三日。”蔺老狗拿回空碗,声音依旧平淡无波,指了指门口,“走吧。”
少年回过神来,眼中爆发出狂喜和希望的光芒。他猛地翻身下榻,对着蔺老狗就要跪下磕头。
“用不着。”蔺老狗侧身避开,挥了挥手,像是驱赶苍蝇,“交易两清,互不相欠。滚吧。”
少年千恩万谢,脚步踉跄却又急切地冲出了五味斋,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,奔向那一线渺茫的希望。
门吱呀作响,缓缓合拢,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被切断。
店内重归死寂,只剩下油灯噼啪的轻响和泥炉上陶罐里汤液微沸的咕嘟声。
蔺老狗慢悠悠地踱回柜台后,重新坐下。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厚重的、边缘卷曲的账簿,纸页泛黄发脆,翻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秋日枯叶。
墨迹犹新的最新一页,空白处还很多。
他拿起一支狼毫笔,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,那墨色浓黑如夜。
枯瘦的手悬在纸页上方,微微一顿,然后落下。
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。
他写下的并非少年的名字,也非“心头肉三钱”。
而是两行古怪的字迹,墨色深浓,结构奇异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宿命感:
“戊戌年柒月既望,收‘痴儿魂火’一簇,计重三厘七毫。”
“赊‘阳寿’整十载,息……”
最后两个字,他写得极慢,笔锋尖锐如刀:
“…… 待偿。”
写罢,他撂下笔,吹了吹未干的墨迹。
柜台一角,那盏油灯的灯苗忽然无风自动,剧烈地摇晃起来,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,拉得忽长忽短,扭曲变幻。
光影晃动间,那墙壁上似乎并非空无一物,而是隐约浮现出无数模糊的、攒动的影子,无声地嘶嚎、挣扎,又顷刻间隐没,仿佛只是错觉。
蔺老狗仿佛毫无所觉,只是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,从柜台角落一只敞开的粗瓷罐里,拈起一小片暗红色的、薄如蝉翼的肉干,放入口中,细细地咀嚼起来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窗外,夜雾更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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