锁龙针
暴雨如泼,砸在龙湫村歪斜的茅草屋顶上,溅起迷蒙的水雾。天色昏黑得如同扣了一口铁锅,只有偶尔撕裂夜幕的惨白电光,能瞬间照亮村口那棵被雷火燎去半边、焦黑狰狞的老槐树,以及树下泥泞中歪插着的一根褪色布幡,上书一个歪歪扭扭的“茶”字。
幡下有个极简陋的草棚,四面漏风,勉强算是间茶寮。
荆白玉坐在棚内唯一一张没散架的条凳上,面前粗木桌上的陶碗里,茶水早已凉透,浑浊的水面浮着几点说不清来历的渣滓。他一身半旧的青布道袍,已被雨水打湿了肩背,紧紧贴着身躯,更显得他身形清瘦单薄。年纪很轻,眉眼干净,甚至带着些未褪尽的少年气,只是眼神沉静得过分,映着棚外晦暗的天光,也泛不起多少涟漪。
他在等人。或者说,在等一个消息。
茶寮老板是个独眼的老头,窝在灶膛后的小凳上打盹,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陶罐,对唯一的客人爱答不理。雨水从棚顶好几处漏洞滴落,在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。
脚步声踏破雨幕,沉重而凌乱。
一个披着蓑衣、戴着斗笠的汉子踉跄着冲进茶寮,带进一股冰冷的湿气和浓重的土腥味。他几乎站不稳,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门框,大口喘着粗气,蓑衣上的雨水哗啦啦流了一地。
“老……老丈……讨碗热水……”汉子声音嘶哑,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。
独眼老头掀开眼皮,浑浊的独眼瞥了来人一下,又耷拉下去,含糊地嘟囔了一句:“壶在灶上,自己倒。”
汉子也顾不上许多,踉跄到土灶旁,抓起黑黢黢的陶壶,也顾不得烫,对着壶嘴就猛灌了几口,热水似乎稍稍驱散了他一些寒意,但身体的颤抖却丝毫未止。
荆白玉的目光落在汉子的手上——那双手粗大有力,指缝里却嵌满了黑紫色的淤泥,指甲崩裂了几处,渗着血丝。他蓑衣下摆和裤腿上,也溅满了同样的黑紫色泥点,散发出一种独特的、令人隐隐不安的腥气,并非鱼腥,更厚重,更……古老。
“这位大哥,”荆白玉开口,声音平稳,在这风雨飘摇的破棚里显得异常清晰,“从何处来?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?”
汉子像是被吓了一跳,猛地转过身,这才注意到棚里还有旁人。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荆白玉,见是个年轻道人,神色稍缓,但惊惧之色未褪。
“从……从龙爪潭那边过来……”汉子咽了口唾沫,声音发颤,“邪门……太邪门了……”
“哦?”荆白玉眉梢微动,“龙爪潭?听说那边水深鱼肥,是个好渔场。”
“好渔场?”汉子脸上肌肉抽搐,露出一比哭还难看的笑,“那是以前!如今……如今那是吃人的魔窟!”
他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,也不管对方是不是陌生人,压低了声音,急促地说道:“小道士,你是外地来的吧?快走吧!离我们龙湫村远点!尤其是龙爪潭,千万别靠近!”
“为何?”
“闹……闹鬼!不,是闹妖!闹龙王爷!”汉子眼神发直,像是陷入了恐怖的回忆,“近几个月,潭里就没消停过!半夜里老是听见潭底有闷响,像打雷,又像有什么大家伙在撞山壁!水面上无风起浪,漩涡一个接一个,吞了好几条船了!”
他喘了口气,脸上血色尽失:“前几天,村里几个后生不服气,仗着水性好,憋了气想潜下去看个究竟……结果……结果就回来一个!疯了!满嘴胡话,说什么……潭底有铁链子……锁着……锁着一条黑龙!眼睛比灯笼还大!然后……然后就口鼻窜血,没熬过当晚就……”
汉子说不下去了,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
荆白玉静静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轻轻捻动了一下。
“锁着黑龙?”他重复了一句,语气平淡,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。
“可不是嘛!那疯小子就是这么嚎的!”汉子拍着大腿,“村里老人都说,怕是早年镇在潭里的龙王爷要翻身了!完了……龙湫村要完了……都得死……”
独眼老头不知何时睁开了那只独眼,幽幽地插了一句:“不是龙王爷翻身。”
汉子和荆白玉都看向他。
老头抱着陶罐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:“是锁龙针……松了。”
“锁龙针?”汉子一脸茫然。
荆白玉的眼底,却倏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亮光,如同暗夜中突然擦亮的火柴。
“老的不能再老的说法了……”独眼老头嘟囔着,似乎不愿多说,又闭上了眼,缩回他的角落。
汉子却像是抓住了什么,急急追问:“老丈,什么锁龙针?你说清楚啊!”
老头却再也不肯开口,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梦呓。
荆白玉站起身,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,轻轻放在桌上,推至老头面前。
“茶钱。”
老头眼皮都没动一下。
荆白玉不再多言,拿起靠在桌边的一柄油布伞,伞骨是旧的,伞面却干干净净。他走入棚外如注的暴雨中,撑开了伞。
雨水猛烈地敲打着伞面,噼啪作响。
他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站在泥泞中,微微侧过头,目光似乎穿透重重雨幕,望向龙湫村深处,那座在电光中若隐若现的、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黝黑山影。
龙爪潭,就在那山影之下。
风雨更急了些,吹得他道袍下摆猎猎作响。
伞下,传来他低不可闻的自语,带着一丝冰冷的、与年龄不符的沉凝:
“锁龙针……果然在这里。”
他抬步,向着村中走去,青色的身影很快便被吞没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。
茶寮内,那独眼老头缓缓睁开唯一的眼睛,望着桌上那几枚格外锃亮的铜钱,沉默了片刻,伸出枯瘦的手,将铜钱一枚一枚地拾起,小心地揣进怀里。
然后,他抱紧了那个脏污的陶罐,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、像是叹息又像是咳嗽的怪响。
棚外,惊雷炸裂。
电光一闪而逝,瞬间照亮了老头怀中的陶罐——那罐口边缘,似乎残留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、飞溅状的……血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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