哑舍
雪粒子敲打着“哑舍”的窗棂,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,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叩问。檐下那盏褪色的纸灯笼在风中孤零零地晃荡,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店门轮廓——两扇沉黯的、仿佛从未彻底打开过的紫檀木门,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温润,却透着一股子冷清。
门楣上悬着一块匾,墨色已旧,但字迹瘦硬通神:
“哑舍”
底下还有一行小字:
“非缘勿入,非诚勿扰。”
店内是另一重天地。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,空气沉静得能听见灰尘缓慢飘落的细微声响。一股复杂的、难以名状的气味弥漫着——是陈旧木料、书香、墨香、铜绿、以及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物气息交织沉淀后的味道,不呛人,却厚重得能压住任何浮躁的心绪。
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,格内阴影重重,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物件:缺口的陶罐、生锈的刀剑、卷边的古籍、裂璺的瓷瓶、蒙尘的铜镜……它们沉默地待在各自的角落,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囚徒。每一件似乎都普通,又似乎都藏着一段不肯言说的过往。
店堂中央,一张宽大的花梨木案后,坐着这家店的主人。
他看起来年纪不大,约莫二十七八,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长衫,洗得极干净。眉眼疏淡,神情平和,正就着一盏青瓷雁足灯的光,用一枚细小的毛刷,小心地清理着一尊木雕佛像衣褶里的积尘。动作轻柔专注,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刷子,而是时光本身。
他叫无名。至少,来这店里的人,都这么叫他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踩在门外积雪上,咯吱作响。最终停在了哑舍门前。
无名没有抬头,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。毛刷轻轻拂过木雕慈悲的眉眼。
门没有被推开。
片刻的静默后,是迟疑的、轻微的叩门声。三下。顿了顿,又是两下。
无名这才放下毛刷和佛像,抬起眼。他的目光平静,如同深潭,映不出多少外界的波澜。
“门未闩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门的阻隔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门外的人似乎松了口气。
门轴发出极轻微的一声“吱呀”,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。冷风裹着雪沫趁机钻入,吹得案上灯苗摇曳了一下。
一个身影侧身挤了进来,又迅速将门掩上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是个年轻女子,裹着一件厚实的绛紫色斗篷,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唇。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,用厚厚的锦缎包裹着,似乎极为珍视。
她站在门口,有些无措地掸落斗篷上的雪粒,目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过店内景象,最终落在案后的无名身上。店内温暖而沉静的气氛让她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许,但那双交叠在包袱上的手,依旧攥得指节发白。
无名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目光里没有好奇,没有探究,只有一种耐心的等待。
女子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走上前来。她走到花梨木案前,犹豫了一下,将怀中那个长条形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洁的案面上。
“掌柜的……”她的声音微颤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惊惧,“请您……看看这件东西。”
无名目光落在包袱上,并未立刻动手。“看什么?”他问。
“看看……它是什么。”女子声音更低了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,“看看……它为什么总是……总是发出声音。”
无名抬眼看了她一下。女子脸色苍白,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,显然许久未曾安眠。
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,解开了锦缎包袱的结。
一层,两层,三层……
包裹得极为仔细。
最终,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。
那是一把琵琶。
紫檀木的琴身,线条流畅优美,琴颈细长,琴轴温润。然而,这本该光彩照人的乐器,此刻却黯淡无光。琴身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,琴弦更是锈迹斑斑,甚至有两根已经断裂,无力地蜷缩着。最触目惊心的是,在琴箱的正面,靠近鵔座的位置,有一道深深的、狰狞的裂痕,几乎将面板劈开,像是遭受过某种可怕的重击。
它静静地躺在锦缎上,残破,死寂,如同一具美丽的尸体。
无名的手指虚悬在琵琶上方,缓缓掠过琴弦,并未触碰。他的眼神依旧平静,但细微处似乎有些不同了。
“它何时开始‘发出声音’?”他问,目光并未离开琵琶。
“三个月前……”女子下意识地抱紧双臂,仿佛有些冷,“起初很轻微,像是……像是有人在不远处轻轻拨了一下弦。我以为是错觉。”
“后来,声音越来越清晰……有时候是半夜,有时候是黄昏……没有规律。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,“不是乐曲,只是单个的音……有时沉闷,有时尖锐……像哭,又像笑……家里只有我能听见,丫鬟婆子都说没听见……我快要疯了……”
她抬起眼,看向无名,眼中满是血丝和恐惧:“有人说,这是‘邪物’,沾了不干净的东西,劝我赶紧把它毁了,或者扔得越远越好!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她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,似乎想触摸那残破的琴身,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,像是怕被烫伤。
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……唯一的念想了。”她眼圈泛红,强忍着泪水,“我不能扔……求求您,掌柜的,哑舍的主人一定有办法……您一定能看出它到底怎么了……”
无名沉默着。
他提起那盏青瓷雁足灯,将灯光凑近琵琶,尤其仔细地照看那道深刻的裂痕内部。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,仿佛能穿透木质,看到更深层的东西。
灯光下,那裂痕深处,似乎并非纯粹的黑暗,偶尔有一点极细微的、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光闪过,快得如同错觉。
店内彻底安静下来,只剩下窗外雪粒子不知疲倦的敲击声,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。
良久,无名轻轻放下了灯。
他抬起头,看向那惶惑不安的女子,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:
“夫人,这琵琶,确实‘有东西’。”
女子的脸瞬间血色尽失。
“但,并非邪物。”
无名的手指,终于轻轻落在了那冰冷残破的紫檀木琴身上,沿着那道狰狞的裂痕边缘,极轻地抚过。
“是一段‘不甘心’。”
发表评论